姜望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雲國。
銆
迎着朝霞,消失在綿延的山道。
他從來沒有公開出現在這裡,也從來沒有讓自己在這個地方停留太久。
就像他從來不允許自己有脆弱的時候。
姜安安有一個不經意的問題,令他在停雲榭的軟榻上輾轉了許久——
“哥哥,你都去過哪些地方呀?
”
他看到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對這個世界旺盛的好奇。
姜安安已經九歲了,幾乎從未離開雲國!
銆
唯一的一次,還是在葉淩霄親自護道、阿醜随行,葉青雨出手擒殺張臨川的替命分身羅歡歡之時。
那一場令姜安安津津樂道、寫滿了好幾張信紙的行俠仗義,本質上也隻是葉淩霄不放心把她單獨留在雲城中。
離開楓林城已經五年了,姜安安在淩霄秘地裡,也呆了足足五年。
偶爾下一次雲城,也都算是旅行。
是什麼鉗住了她的自由?
姜望已經很努力地往前走,但仍然會覺得,自己走得太慢。
從迷界來雲國,因為要趕時間,他走得很快很急,也一路潛蹤匿行。
現在從雲國離開,回轉齊國,時間上就充裕了許多,亦不用再晝伏夜行。
雖然談不上大搖大擺,但也隻是随意戴了一個頭蓬,并無太多遮掩。
銆
從雲國到齊國的路很長,他曾經走過,現在繼續走。
曾經走得慢是因為實力不濟,謹慎小心。
現在走得慢,是因為想慢慢走。
在以空間度量的腳步裡,感受時間的意義。
當初那個仗劍遠行的少年,并不是無所畏懼。
隻是身後無鄉土,頭頂無蔭蔽。
隻能夠栉風沐雨,披荊斬棘。
多年來多次往返齊國與雲國,為了隐匿行迹,每次路線都不同。
無論是穿行南域、北域,還是中域,他都很熟悉。
這一次他是從觀河台旁穿過,走狻猊橋,穿沃、季,過中山。
銆
是的,他又一次來到了中山國。
當初他被誣通魔,遭受鏡世台天下通緝,險些被押往玉京山受審,含冤而死。
就是在這個地方,被景國天驕趙玄陽擒住。
計昭南曾提槍來此相救,不遠處的某一座九鎮橋上,師明珵曾大戰裴星河。
正如他走來的這一路,觀河台與中山國都經行。
他為齊國争得了黃河首魁的榮譽、赢得萬妖之門後的豐厚利益,齊國也給予了他國之天驕的禮遇。
現在他仍然坐在當時停留的酒樓中,聽得人們高談闊論,倒是沒誰再提及他的名字。
無論黃河之會還是天下緝魔,都已是道曆三九一九年的事情。
逃離妖族腹地,自神霄世界歸來,也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
中域豪傑輩出,酒客不缺談資。
海外再怎樣風起雲湧,中域人普遍都不會太關注。
萬妖之門就在天京城下,妖界的故事更能撥動人心。
銆
他們讨論淳于歸,讨論陳算,讨論徐三、裴鴻九、樓君蘭,讨論太虞真人李一,順便也提到了正在妖界練刀的重玄遵。
姜望聽了幾耳朵,也都沒有聽到重玄遵的壞話,便意興索然。
慣來眼高于頂的中域人,提及重玄遵也盡是溢美之詞。
什麼完美無缺,千年難遇,什麼風華絕代,萬古雄才……
在他們的嘴裡,俨然是超過淳于歸,直追李一!
中山人作為景國的附屬國民,怎麼不慕景改慕齊了?
也不知淳于歸同不同意?
念及當初這些中山國人,談論起并稱大齊雙璧的另一位,可是一口一個魔奸。
杯中這本來就很是一般的酒,竟又多了幾分酸澀。
酒樓的安靜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當然姜望先于那些安靜,看到了踏進酒樓來的白衣侯爺。
銆
說重玄遵,重玄遵便到!
在場這些酒客,哪怕已經揮斥方遒,拿重玄遵橫向豎向比較了百十位豪傑,亦沒誰是親眼見過重玄遵的。
但他的容貌氣質實在惹眼,白衣勝雪,星眸綴夜,往門口一站,便天然吸引了所有的視線。
而他眸光一掠,徑往姜望這邊走來。
“怎麼還戴個鬥篷?
”他輕輕一拂,将長凳上的些許油垢拂得幹幹淨淨,便自然而然地在姜望面前坐下了。
兩人戰場上并肩為袍澤,朝堂上同殿為門神,關系早不是當初那樣緊張。
或者說哪怕是在劍拔弩張的那段時間裡,他們之間也是互相欣賞的。
銆
彼此認可,而各盡全力。
姜望随手将鬥篷摘下來,放在一邊。
又提起酒壺,翻轉酒杯,為面前的人倒了一杯酒。
嘴裡道:“或遮風雨。
”
重玄遵并不去接酒杯,他當然不會喝這種酒,也從來不會來這種酒樓。
隻笑了笑:“你的風雨,豈它能遮?
”
姜望淡聲道:“聊勝于無。
”
上一次計昭南就是從萬妖之門出來,及時趕到這裡。
妖界練刀的重玄遵,如此準确地出現在這裡,也不會是偶遇。
他離開迷界的時候并未與任何人交接軍務,事實上也沒有什麼軍務可以交接,除了他自己,他的軍隊什麼都沒有剩下。
銆
但迷界戰争雖已塵埃落定,仍有許多收尾的工作。
祁笑已經跌落超凡,很多事情曹皆并不适合出面,且還需要養傷。
他作為爵位僅在曹皆之下的齊方将領,在事實上是肩負一些責任的,亦能手握宰牛之刀,分割許多利益,而他選擇離開,一走了之。
這倒不算什麼,頂多擔一個驕縱之名。
他在最後違背了祁笑的軍令,不肯對陳治濤和竹碧瓊下手,斷絕釣海樓未來,則是非常嚴重的違律。
如果祁笑不幸亡故,死無對證,那還有掰扯的空間。
但他也隻是将祁笑送回決明島,嚴令任何人不得影響祁帥養傷……現在應該也早就醒過來,還不知怎樣彈劾。
姜望做事情不考慮後果嗎?
銆
或許他早已經考慮過。
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做。
正如他看到重玄遵坐到對面來,依然如此平靜。
在朋友和自己之間,他總是選擇前者。
在良心和前途之間,他甯願殺死後者。
自重玄遵走進來後,整座酒樓都安靜了許多,人們小聲地說話,時不時投來關注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