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後,王戊與甯缺兒之間,像是達成了什麼默契。
他們誰也沒有開口,便開始搭夥兒過起了日子。
為了不餓着肚子,也為了活下去,兩人幾乎什麼事都做過。
偷過牙兒街的饅頭,騙過闊小孩的糖人,搶過攤小販的果子,甚至奪過看門犬的狗食。
當然,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出過岔子。
例如偷東西被抓住的時候,物主基本都會對着他們一頓打罵,過程中少不了拳腳相加。
每每到了這時,甯缺兒都會抱住王戊,趴在地上,死死地把她護在身下,任由着那些人的拳頭打在他的背上,緊咬着牙一聲不吭。
有好幾次,王戊看着甯缺兒那副苦苦支撐,又悶聲不響的模樣。
還有對方因為疼痛而忍得通紅的臉頰。
她木然的眼神都會不自覺地微微一怔。
說實話,王戊本該已經是個死人了。
但是重活一世的滋味,似乎也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樣沒有半點意義。
偷東西被逮着的下場自然不會太好,甯缺兒通常都會被打個半死。
然後,王戊就會盡可能地想辦法,去弄些草藥來,好方便照顧這位讓她避免了受傷的恩人。
實事求是地講,她不喜歡受人恩惠,可以她現在的處境,确實也沒有資格去拒絕别人的好心。
她的身子太孱弱了,要是真挨上一頓打,很可能會要了她的命。
有句老話說得好,人不是必須要活着,隻是不喜歡死去的感覺而已,王戊也一樣。
一個人挨打總比兩個人挨打要強,不過這并不影響她做一些别的事情,來聊表自己的謝意。
王戊認識一些最基本的藥草,其中就有幾種具備活皿化瘀的療效。
這是這段時間,城裡的一位老中醫逢閑暇時教給她的。
同時對方還告訴了她,在城西邊的一處山坡上,有不少容易采到的草藥。
雖然不值幾個錢,但救急時用用還是可以的。
這使得甯缺兒每次受傷,起碼都還有藥可以用,也使得他沒有真的被人給打死。
甯缺兒常常會看着王戊熬藥。
事實上,他還出奇的挺喜歡這樣做的。
這是他從來沒有對王戊說起過的一個秘密。
也是他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落下的一個習慣。
每當他看到那個平日裡總是死氣沉沉的女孩臉上,露出那麼一縷擔憂的神色的時候。
哪怕這種幾乎無法察覺的神色,隻會在對方的眉間停留那麼一瞬。
他的心裡,也會不自覺地泛起一絲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情緒。
這種情緒,許是恍惚,許是釋然,許是有什麼東西被輕輕觸及。
總之,可以令他不至于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毫無疑問的是,甯缺兒是一個有些太過孤獨,且早熟懂事的孩子,畢竟他已經一個人流浪了太久。
更不需要質疑的是,這種可以理解孤獨的成熟是難以忍受的。
無依無靠,無牽無挂的日子,會讓人覺得自己的生命毫無意義。
何況甯缺兒還隻是個半大的孩童,所以他大概是打算珍惜王戊這個“同伴”的,他想。
否則他也不會在那個雪夜裡,向王戊伸出援手了。
甯缺兒的世界确實是殘缺的,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
他有太多沒有經曆過的事情,比如保護别人,又比如感受别人的擔心。
這些體驗對他而言,都是那樣的陌生,卻又帶有溫度。
作為一個不善表達自己的人,甯缺兒總是擺着一副少言寡語的姿态。
但是作為一個孩子的他,有時也會想要一個朋友,亦或者說是一個能夠親近的人。
而王戊,即使與他一樣不太愛說話,不過僅以一個朋友來講,她應該還算是靠譜的。
起碼别人為她付出了多少,她就會回饋給對方多少,哪怕她隻是将此當成了一種應盡的責任與義務。
她能夠感受到甯缺兒那副淡漠的外表下對她的照顧。
雖然對方從來都沒有多說過什麼,但他總會在吃飯的時候,把更大的包子分給她。
于天冷的時候,多披一件衣服在她的身上。
等過節的時候,故作随意地送她一兩件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又可能會讨小女孩兒喜歡的物件。
這種笨拙的關照并不叫人讨厭,王戊也不曾拒絕。
她隻會适時地回應對方,以同等價值的報答。
至于她的報答之中是否懷有真正的感情,又懷有多少。
這大概,就隻有她自己才清楚了。
兩人這種平淡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三年,中間的瑣事有煩心的,有順心的,但總歸不至于改變生活的軌迹。
而王戊的性格也在靜靜流逝的歲月裡,慢慢地向着一個愈來愈“鮮活”的方向轉變着。
又或者說,是她逐漸恢複了她原本的性格。
死後重生的落差感,終究是因為時間的沉澱而淡化。
女孩大概是變得“開朗”了一些,許是重新适應了自己作為人的身份,找回了那種活着的感覺。
氣質也從原本的暮氣沉沉,變成了後來的自由散漫。
是的,即使整天隻是沒精打采的活着,她也要比之前顯得“活潑開朗”的多了。
然而生活終歸是生活,它不可能永遠平靜下去。
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毫無征兆地發生。
甯缺兒病了,病得很意外,病得不知緣由。
他隻是病了,乃至一病不起。
城裡的老中醫被王戊求來看了看,良久,又是歎息,又是搖頭,自認醫術不精,無法解救。
那是王戊來到這個世間的第四個冬天,天氣格外的冷,連火都暖不了人凍麻的腿腳。
甯缺兒躺在破廟佛像後的一張草席上,面無皿色地聽着外面的風雪呼嘯。
王戊盤腿坐在一旁,用一根木棒搗着一簇火堆裡的幾塊木炭,上面還烤着一塊半熟不熟的番薯。
“其實,你可以離開的。
”男孩看着坐在自己身邊的女孩,許久,蠕動着嘴唇輕聲說道。
“去哪?
”女孩頭也不擡地問了一句。
“去哪。
”甯缺兒眨了眨眼睛:“應該都比留在這裡,受我拖累要好。
”
“是嗎?
”王戊沒再擺弄手裡的棍子,隻是安靜地注視着身前燃燒的火焰,默默地耷拉着那雙,如果洗幹淨的話應該會相當好看的眼睛。
“那如果,我病了,你會離開嗎?
”片刻之後,她突然如此問道。
躺在草席上的甯缺兒愣了一下,接着神情複雜地抿住了嘴唇,半響,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