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名額”
黎至昂走進家門,放下了背包。
他個子很高,走進玄關以後發了會兒愣,他就那麼站着,像一顆高挑而沉默的柱子。
聽見廚房裡他媽媽在一邊忙活、一邊和似乎幫了倒忙又要被攆出廚房的林英瞳說話,凝神聽了一會兒,才脫了外套,仔細地挂到衣架上,然後走進來。
然後去背包裡翻找文件袋,從中拿出那個信封。
他看了一眼信封右下角大學和研究所的落款地址。
半透明的文件袋裡還有那個疫苗被試錄取的通知書——
——另一種方法,是實驗改造人體并注射疫苗。
人類在尋找避難所的同時,也在自己身上找“生機”。
從上個世紀就開始的基因改造計劃,在這個緊要關頭被加急提上了日程——從遠古的基因序列追溯,在虛拟模型中,經過基因改造和疫苗強化的人類,将會被催生出原生水肺、并重新生長出從遠古海洋時代開始就擁有的雙腮、鳍和蹼。
人們将變成“魚”,在水中呼吸。
但疫苗和配套的改造手段明顯仍在極不成熟的試驗階段,一期又一期的動物受試死的死、變異的變異,終于決心招募人類試驗者并獲得稍微穩定了一些的針劑的第二個月,自願參與實驗(他們當中絕大多數是死刑或者重刑犯)幾乎都不耐受,在變成怪物的同時死于水箱之中,目前為止,存活下來的極少數被試,仍然處于不穩定階段。
實驗仍需繼續,但再也沒有人願意用所剩無幾的生命去賭博,直到聯合國下轄的研究機構出台了“所有參與疫苗試驗的受試者均可為直系親屬換取一張方舟船票”的方案,才算是真正為這個創想提供了足夠的“被試”小白鼠。
——這是黎至昂為了他媽媽、為了他的家所做的選擇。
——這個大膽的創想幾乎被後來的史學家批判為“病急亂投醫”式自戕,後來人們評價,當時人類顯然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程度,而這種“走投無路”,一定程度上催化了科學的躍進。
人類将在這個計劃中經過改造,重新走入海洋,甚至統治海洋——所以提出這一方案的瑞典生物學家,用海神的名字命名這個計劃,即“波塞冬計劃”。
波塞冬計劃就這樣在全球同步推進着,也不例外。
研究宇宙的科學家融化冰塊,建築師和工程師們建造方舟、打造海下堡壘,生物學家想讓人類與海洋和解,所有的任務緊鑼密鼓地并行着。
然而這些,比起近在咫尺的死亡的威脅,似乎還是離普通人太遠——
離黎至昂的“好日子”,更遠。
“那個,媽,”黎至昂摸了摸鼻子,“票拿到了。
我導師知道咱家的情況,給我多争取了一個名額。
”黎至昂在飯桌前坐定,将那個信封放在了他的媽媽柏玉和弟弟林英瞳面前。
柏玉本來在用圍裙擦手,聽了這句,動作倏地停下來——驚訝地望着那個牛皮紙信封。
她沒有說話,稍微皺了皺眉,然後擡眼看向自己的大兒子。
她知道那東西有多金貴,黎至昂卻講得輕飄飄的——她眼神閃動了一下。
林英瞳瞟了一眼信封,又擡頭看了一眼他哥——他隻看到他哥金絲邊眼鏡下頭一圈淺淺的睡眠不足的烏青,餐廳燈暗,使得他哥挺拔鼻梁投下陰影,更加重了整張臉的倦怠。
黎至昂本來稱得上是英俊的,但最近這些天,都快瘦脫相了。
林英瞳轉而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去,認真去數碗裡的米粒。
他不知道、或者也清楚為什麼自己會心虛。
仍然是寂靜。
“媽你打開吧,要驗證指紋的。
”黎至昂這樣說,然後拿起筷子,去瞄準桌上的小炒肉。
“洗手了沒有啊?
”柏玉隻是開口。
黎至昂扁了扁嘴巴,隻得擱下筷子去廚房,老老實實洗手。
然後柏玉轉頭望向旁邊,沉默着低頭往嘴裡扒飯的小兒子——
“怎麼回事兒?
”柏玉開口,聲音有些低。
林英瞳一愣,斜眼看了她一下,“啊?
啥呀——”擡起手去夾菜。
“你和你哥是不是瞞着媽媽什麼——”
“媽,又在說什麼,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都在家摸魚大半年了,哥每天鑽實驗室,你看我每天跟他能說幾句話?
昨兒網課,老師布置的題我搞不出來,還沒逮着機會抱他大腿呢。
”林英瞳夾了一筷子菜,講個不停。
柏玉看着他,皺了皺眉。
林英瞳沒再看媽媽,轉開了目光,瞟了下廚房,他哥擦了擦手、正往這邊走——
柏玉今年五十四歲。
柏玉漂亮。
從年青時代一口氣美麗到了現在——大兒子黎至昂繼承了她高挺的鼻梁、俊氣的顴骨和下颌輪廓,而林英瞳擁有她如水般的眼眸和白皙皮膚。
雖是單親母親,卻也拉扯大了兩個又帥成績又拔尖的兒子,即便她隻是個普通職工——用“隻是”是因為,除此之外,她引以為傲的身份更多的還是“名牌大學博士生兒子/大學生兒子的母親”。
她當然沒有能力為自己去拿到一張方舟“船票”,大難臨頭的時候連人命和器官都不值錢——所以當她在之前知道自己大兒子所在的研究所,除了研究員本人,能夠給家人提供一個方舟号普通艙名額的時候,一戶三個人,她當然是勒令大兒子先報上他弟弟林英瞳的信息。
“媽自己一個人沒關系,可不能拖累你們倆。
”柏玉的原話是這樣的。
聽得兩兄弟一陣陣發愣。
——兩兄弟同母異父,他們從小沒有父親。
孩子們也不愛問,好像習慣了隻從照片上認人似的。
黎至昂的爸爸在柏玉生下他不久後就病逝了,攏共沒見過父親幾面,壓根也記不起被他抱在懷裡的樣子——但柏玉帶着黎至昂改嫁時,他已稍微記事。
記得被當時的林叔叔摸了摸頭還遞過來糖,柏玉知道大兒子不愛吃糖,但是還是好好地接下。
而林英瞳的生父是個經驗豐富的水手,為某個漁家老闆的一艘大船掌舵,隻是有一次從深市港出發了、再輾轉到近海遇上台風,就沒有能回來。
一個女人的人生哪兒經得住接二連三的這種事。
當年,柏玉在單位裡、在街坊鄰居眼中,幾乎成了個漂亮的“禍害”掃把星,成為蜚短流長裡“克夫”的女人。
當時甚至有傳聞說,她的命硬、克命裡的男人,可能還要克死自己的兩個兒子——柏玉從此不肯再嫁,一心一意撫養兩個兒子,不舍得也不容許人生和命運再在兩個孩子身上出任何差錯。
林英瞳極力反對,堅決不肯要這個名額,聲稱自己身強體壯的、黎至昂又老是不着家,自己堪稱家中頂梁柱,應該把名額讓給媽媽。
但最後還是沒拗過自己的母親和大哥,黎至昂打完電話後當天晚上回家吃飯,就和柏玉說,英瞳的手續都辦好了。
柏玉當時,本來特别放心。
“太陽能是不是又壞了,我看熱水那邊都不出水了,又氣塞了吧,是不是下午停過水。
”黎至昂一面擦手一面出來,看了一眼林英瞳。
“你知道怎麼回事兒嗎小弟?
”話裡有話。
林英瞳被他瞪得心中不服,“知道啊,老舊小區就這點不好,水管裡有青苔,一稍微停水沒了氣壓水就進不去,太陽能就罷工了呗。
”拖長了聲調。
“那你知道你還讓媽一下午沒熱水用?
”黎至昂拿起筷子,準備開吃。
“你不上去給修一下?
不是教過你嗎?
”恨不得拿筷子杵弟弟腦袋。
“白長了一米八幾你可有點用處吧。
”一句句損。
“哎你快别說你弟了,他說要去修,是我不讓他上去,快六點忽然停的——”
林英瞳也是一點就炸的主,對他哥瞪圓了大眼睛,“是媽非不讓我上去,你以為我——”
“那麼高,大房頂上多危險呐。
”柏玉連忙補充。
“那行,媽你慣着他吧,林英瞳不去我去,那咱家不能不用熱水吧。
”黎至昂一邊吃一邊說,無視林英瞳的委屈。
“你更不許去!
養這麼大是讓你們給我當水管工啊?
!
”柏玉急了,一拍桌子擡高了聲,“大晚上的什麼都看不見,你們摔了碰了怎麼辦?
這主要是物業張叔叔下班了,說好了明天一早就給咱們看的。
”頓了頓,“媽一會兒給你們爐子上燒水,啊,冷水還有呐。
”
家裡向來柏玉女士第一,再是過去青春期逆反的時候,黎至昂和林英瞳都沒敢違抗過柏玉的旨意,頓時誰也不說話了。
黎至昂看了下弟弟,林英瞳似乎還真是氣着了。
在那兒氣鼓鼓低頭飛速吃飯,一副兩秒之内要吃完離開這張有他哥的飯桌的架勢。
然後黎至昂發現桌上那個信封沒動過。
“行,我們倆都不去……媽,但你得把這指紋驗證了,你一會兒手機拿來,要用一個app。
”他說。
林英瞳感覺嘴裡的飯忽然在嗓子眼裡卡了一下。
噎得直瞪眼,往下咽。
柏玉看了一眼那信封,又看看兒子,“……你導師人這麼好?
”
黎至昂聽得笑了,“媽你這叫什麼話,什麼人好不好,是我寫了材料說明了情況,之前那個實驗——那個我們的産品,就弄得挺好的,也算給我獎勵。
正好組裡有名額。
”他這樣輕飄飄地說。
林英瞳低頭認真咽那坨飯,實在噎得受不住了,咳了兩下,站起身來找杯子去飲水機接水。
咕嘟咕嘟。
他一邊接水,一邊瞧着氣泡從水桶底部上升。
“啊……這樣啊。
”柏玉将信将疑地拿起那個信封,感覺手指有些顫抖——第一次摸了一下牛皮紙。
——她本來都像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一樣,做好了死的準備。
海下城的名額稍微比方舟多些,但也不是誰都能去的,她早早地下崗,以前還在校門口開過小精品店,做些小本生意才養大了孩子,更沒有職工保障,根本不可能分到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