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
師父一驚,說當真跑了?
是不是到别人家去了你沒找到?
那家老大說,不是,啞巴房間裡的東西都收拾幹淨了,什麼都沒留下,他帶着東西走了,而且連個口訊都沒留下來。
我看那家老大的表情,似乎是他有點驚吓的樣子。
我能想象到,啞巴為什麼要逃跑,那是因為我們十年後再度來訪。
而他這樣的不辭而别,則是在變相地告訴我們,他知道我們此行為了什麼,也知道自己難逃幹系,同時也證明了師父的說法,這個啞巴絕對有問題。
師父一把抓着我,說你早前來通知那家老大的時候,看到那個啞巴沒有?
我驚慌的說沒有看到,但是那家老大一直大聲叫罵,估計是被他給聽到了。
師父看上去很是懊惱,于是對那家老大說,現在你相信我說的話了吧,如果你還想知道你家祖傳扇子的下落,你最好是現在就讓你的族人到處找一下啞巴,我們上山的時候沒看到他,也不知道他朝着那個方向跑了,大家分頭找,先抓回來再說。
那家老大之前趾高氣揚的,現在卻乖乖聽話了,于是他很快就召集了村子裡的男青年,當中也包括了那家的其他幾個兄弟。
二十多個人,齊刷刷在那家老屋的院子裡集合,然後師父幫着那家老大分派人手,指定尋找的方向。
那家所在的村子位于山腰上,進出村子除了我們上山的那條路以外,還有一條通往後山的路,所以想來是不怎麼難找的。
而當所有人分派就緒後,在我們身後傳來一個幹巴巴的聲音說道:
“别找了,我還沒跑。
”
我轉頭一看,一個穿着怪異袍子的幹癟小老頭,遠遠站在先前那家老屋邊上的祭壇門口。
他的袍子像是道袍,但是卻和那些黑白道袍不同的是,他身上有很多五顔六色的色塊,分别在領口袖口,他背着一個背包,手裡還提着一個提包,戴着一個造型很像是紙折的元寶一樣的黑色帽子,腳上卻不倫不類地穿着一雙解放鞋,我知道,他就是那個啞巴。
那家老大愣了一會,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驚訝地說,你……你不是啞巴?
啞巴微微一笑說,啞了幾十年了,是說話的時候了。
啞巴這句話一說出口,在場的人都驚訝了,除了一個人,那就是我師父。
他似乎是早就知道啞巴是一直在裝啞一樣。
盡管在之前他已經分兩次分别給我和師姐還有那師父分析了啞巴的不尋常以外,他卻一直沒有說他是在裝啞。
最為震驚的,還是那家老大。
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慢慢走到啞巴跟前,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伺候了自己幾十年的仆人一樣,上下打量着他,然後用一種“難以置信”的口吻問啞巴說:“你……你一直都會說話?
”
啞巴微微一笑,拍了拍那家老大的肩膀,卻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而是用一種很深邃的眼神打量着我師父和師姐倆人,卻一直不曾看我一眼。
我和董先生都是初來乍到,我甚至還沒弄明白到底怎麼回事,而對于啞巴來說,或許他一早聽見我喊那家老大的時候,就知道我師父帶着師姐重回故地了。
而也許對于他來說,師父和師姐什麼時候回來,也就是他跟大家坦白身份的時候了。
師父開口說,啞巴你可真行啊,這麼多年一直沒人發現你,藏得可真夠深的啊。
那師父當年那麼信任你,沒想到你竟然花了半輩子的時間來策劃一場陰謀,你肯定不是一個人吧,你背後都還有些什麼人?
師父這麼冷冰冰地質問道,因為他認準了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目的有兩個,一個是讓扇子歸他所有,一個是找個完美的替罪羔羊。
啞巴也許是太久沒有說話的關系,他的口音已經讓人聽上去有點吃力。
起碼在我聽來,就跟那些港台大舌頭差不多的感覺。
他似乎并沒有把師父的質問當成是一種壓力,反倒像是早就料到早晚有一天會有人這麼跟他說一樣,他淡淡地回答到,我背後并沒有人,從來都是我一個人,早年跟着那師父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的。
啞巴頓了頓,轉頭對我師姐說,小姑娘,對不住了,十年了,讓你背負罵名,你受苦了。
啞巴說話的語速很緩慢,但又很平靜。
我一直在邊上無法插話,但聽在耳朵裡,就跟我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高僧說話差不多的口吻。
師父在我剛剛入門的時候曾經跟我說過,面對自己的對立者的時候,隻有三類人會用這種口氣和對方說話,一個就是裝腔作勢的,弄出一副自己高深莫測的樣子,好讓人家不敢輕舉妄動。
我們就常常扮演這種人。
第二種就是腦子有問題的人,不知道對方來勢洶洶,因為愚魯而顯得鎮定。
第三種就是真正的高人,壓根就沒把你放在眼裡,有底氣才這樣說話。
基于這個啞巴能夠裝啞隐忍幾十年,不用說,他肯定也是第三種人。
但是當他這麼淡淡地跟師姐說完以後,師姐頓時勃然大怒。
原本給我感覺雖然談不上溫順但是也不能說暴躁的師姐,竟讓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毫不在意别人眼光的大吼起來,這确實吓了我一跳。
師姐大罵道,好你個老賊,這些年來真是把我害得好苦,自己名聲掃地,還連累師門,你倒還清靜,繼續躲在這個小地方,反正沒人會懷疑到你的頭上,自己當了賊,還栽贓到我的身上,你可知道這十年來,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嗎?
師姐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的時候,竟然因為委屈,有些嗚咽。
仿佛是因為這些年來自己過得憋屈,一股腦地釋放出來。
董先生一直拉着師姐的手,除了我師父,他應當算是最了解我師姐的人,知道師姐的脾氣,蒙冤10年,今天得見真兇,還真是害怕師姐幹出什麼傻事來。
其實當啞巴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實際上已經是變相的承認了自己才是當年竊取扇子的真兇。
顯然這個結果大大出乎了那家幾兄弟的預料,因為多年來他們一直認定了是我師姐偷的,甚至還以為是師父派師姐來偷的。
現在看來,他們和賊人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卻一直沒發現,這種小山村裡,監守自盜算的上是醜聞,那家兄弟一度不知道怎麼辦好,而且因為起初老大召集族人,村裡人都看在眼裡了。
于是師父悄悄湊到那家老大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那家老大點點頭,然後吩咐自己的兄弟把聚攏的人群遣散,然後那家老大走到啞巴身邊,對啞巴說,咱們還是進屋裡說吧,今天這件事,你必須要給我們做出一個交代。
說完他就一把抓住了啞巴的手腕,看得出來,力氣還挺大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家老大說這句話的時候,用了我們都能聽懂的漢語,我想是因為他也了解到自己錯怪了我師父和師姐,想要化解這段誤會。
衆人在議論紛紛中散去,散去的隻是人群,不散的,肯定是私下對啞巴和那家人的議論。
接着那家兄弟帶着我們一起走到那家老屋裡面,關門關窗。
那家另外幾個兄弟甚至不讓自己的家仆跟着,缺少了一個兄弟,當時的屋裡除了他們三兄弟以外,就是師父師姐,我和董先生,還有啞巴。
那家老大和啞巴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這群人裡面,他們倆的感情是最深的。
但是他自己也明白,如今我師父帶着我們找來,這件事就必須有個結果。
這短短的幾個小時時間裡,那家老大徹底推翻了自己以往的懷疑,也就是說,此刻的他,内心比我們誰都更加混亂。
不過他上無長輩,同輩中又是排行老大,所以族人還都看着他來主持大局。
于是他給啞巴搬來一張椅子,要他坐在屋子的正中央,然後我們各自找地方坐下,把啞巴圍在中間,那意思啞巴也明白,是要他把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啞巴放下手上的包包,看樣子他真打算是離開這個地方了。
也不知道是沒來得及跑成,還是故意呆在祭壇裡邊等着我們。
或者說是等着我們把事情說明白,再走,那表示他确信自己能走的掉。
所以他坐下以後,沒等大家開口審問,他自己先娓娓道來。
“那把六葉八卦扇,确實是我拿的,也确實是我把大家引導着,去懷疑這位小姐的。
”
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個真相,但是啞巴第一次親口承認的時候,屋子裡還是一片嘩然。
那家的另外兩個兄弟顯得很驚訝很憤怒,而那家老大除了憤怒以外,還有些悲傷。
師父問啞巴,那你是收拾好東西,專程在等着我們嗎?
啞巴點頭說是,他在我叫走了那家老大以後,就收拾好了行李,然後一直在祭壇裡邊跪拜念經。
他說,這一天總算是來了,他的使命也完成了,今後就再也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那家了。
師父對啞巴說,當年我第一次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就認識你了。
雖然咱們沒什麼交流,但是我卻一直記得那師父身邊有一個啞巴仆人。
而你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啞巴,這麼說來,早在幾十年前,你還跟着那師父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裝啞了是嗎?
你這麼做單單隻是為了這把扇子嗎?
這麼些年來,你可以有無數次下手的機會,為什麼偏偏等到十年前?
莫非是為了找一個合适的人來栽贓嗎?
啞巴微笑了一下,對我師父說,這些話,上一次說也是幾十年前了,而當年唯一的傾訴者,就是你們的父親。
說完他指了指那家幾兄弟。
他接着說,你們幾個,都是我看着長大的,你們的父親是一個偉大的鬼師,但是你們卻從來沒從他那兒學到東西,相信你們都知道,你們父親不教你們,是為了不讓你們涉足這個行業,因為你們手上有扇子,難免行差踏錯,釀成大禍。
而如今你們一個個像這樣審問我,我卻不得不告訴你們,那把扇子對我來說,縱然有用,我也絕不會用。
而且我并不是為了偷扇子而一直待在你們家裡,我留下來,其實是為了守護這把扇子。
說完他又朝着那家老大一指,說,就是幫你守護。
因為你父親早就知道,你是受不住的。
師父聽到這裡的時候,已經确認啞巴就是一個高人。
于是作為禮貌,他站起身來朝着啞巴行了一禮,然後坐下說,請你告訴我們,你到底是什麼人。
啞巴沉默了一會,對我師父說,武師父,當年你來找那師父的時候,那師父曾經告訴過你,這把扇子的來曆對吧?
師父說是,這把扇子是吳三桂當年害怕永曆皇帝的鬼魂帶陰兵複仇,而請道士打造的。
啞巴說,那個打造扇子的道士,就是我的祖師。
師父說,這麼說來,你也是道士?
啞巴拂了拂身上的那身奇怪的袍子說,你看出來了吧,這雖然是道袍的樣子,卻是當初那師父親手給我縫制的。
這件袍子,除了代表我本家道人外,我還是那師父門下的鬼師弟子。
隻不過我從來不曾叫他一聲師父,他也從未跟我以師徒相稱。
啞巴這時候的表情已經不如起初那麼淡定,那是因為在大家的言語裡,他必須開始回憶自己的過去。
他歎了口氣告訴我們,師祖的名諱不要提起了,而那把扇子傳到了啞巴的師公手裡的時候,恰逢那時,日本人入侵緬甸,雲南雖然有重兵把守,但是内亂卻一直存在。
很多民間的勢力相互争權,大量迫害宗教人士。
啞巴苦笑着說,害死他師公的,并不是日本人,而是當時雲南的國民黨官員傳統當地鹽幫,聽說了他師公手上有把厲害的扇子,打算奪取,繼而害死了他。
所幸的是師公那時候已經悄悄把扇子交給了啞巴的師父。
啞巴說,他自己的師父是個雲遊天下的散人,對于門派和個人的利益都不是特别看重,于是日本人打跑了十多年以後,收養了他,并把扇子傳給了啞巴,繼而把啞巴托付給了他的一個好友,就是那師父。
啞巴說,自己和那師父的年紀相差并不多,但是由于師父多少有些不務正業,跟着那師父也是好事。
于是就一直伴随着那師父,而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啞巴自己本身是一個純正的古滇族人。
而既然自己托付給了那師父,那師父自然也得知了扇子的秘密,當啞巴認為自己沒有能力保護扇子的時候,主動請那師父收下扇子,因為那把扇子在那師父的手上,比在自己手上的價值大得多。
但是那師父是一個有遠見的人,當他得知扇子的威力以後,他發覺如果這個東西一旦被道上的人知道,必然會引起一陣哄搶争奪,自己雖然有些能力,但是也沒辦法抵擋源源不斷的争搶。
他和啞巴之間雖然相互交流磨合,自己也傳授了不少技法給啞巴,但卻始終是無名師徒。
于是那師父和啞巴約法三章,雖然是同族人,但此刻希望他能夠就此放棄自己的姓氏,做一個默默守護這把扇子的啞巴。
啞巴尊敬那師父的為人,也潛移默化地理解了那師父的一番苦心。
雖然是寶物,但卻并非是吉祥的東西,曆史上任何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背後,都有厮殺和皿淚的曆史。
于是他決定犧牲自己,以仆人的身份跟在那師父的身邊,就算有一天扇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這個幹癟矮小的啞巴。
雖然是把自己所有的扇子交給那師父這樣的高人保管,但實際上真正的看護人,還是他自己,這也是那師父要求他明白的,信守承諾,心系天下的情懷。
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心裡對這個啞巴有點敬佩。
因為很少有人會為了一個承諾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
這個世界上,懂得玄術的人,畢竟是少數,玄術和醫術一樣,本來是用來救人的,但是一旦淪為邪魔外道,後果就非常可怕了。
這就好像是一個國家的武器兵力,它們本應當是用來保家衛國,但若動了邪念,也能夠毀滅世界。
師父聽罷也微微點頭。
啞巴接着說,在他和那師父主仆相稱後沒幾年,那師父就認識了我師父。
而當初是那師父主動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師父的,是因為他和啞巴都覺得,我師父是一個值得信賴和托付的人。
假若有一天扇子引起了他人的賊心,啞巴和那師父勢必要拼死保護這個寶貝,而我師父則應當是可靠的朋友,他能夠代那師父和啞巴繼續保護這個秘密。
師父聽到這裡的時候,歎了口氣說,慚愧了,當初那師父把我想得太過于高尚了。
我雖然從未想過要把扇子據為己有,但是我的确是因為它而動心。
我不配被他這麼信任。
師父說這些話的時候,有點黯然,即便是啞巴在回憶自己的過去,我師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