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可憐的一套象棋,晝與夜便是一張棋局,任“他”走東走西,或擒或殺,走罷後又一一收歸匣裡。
——莪默·伽亞谟
星期一,不顧程緻遠的反對,顔曉晨堅持要去上班。
程緻遠問她:“身體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就不能再休息一天嗎?
”
顔曉晨反問程緻遠:“如果你不是我的老闆,我能随便請假嗎?
而且我現在的情形,媽媽在醫院躺着,必須要多賺錢!
”
程緻遠想了想,雖然擔心她身體,但去公司做事,總比在家裡胡思亂想好,同意了她去上班。
程緻遠知道顔曉晨放心不下媽媽,十一點半時,打電話叫她下樓去吃中飯,沒有立即帶着她去餐館,而是先去了醫院。
顔曉晨再不敢直接走進去見媽媽,隻敢在病房外偷偷看。
病房裡,陪伴顔媽媽的竟然是程緻遠的媽媽。
她一邊陪着顔媽媽吃中飯,一邊輕言細語地說着話。
程媽媽出身書香世家,是老一輩的高級知識分子,又是心髒外科醫生,一輩子直面生死,她身上有一種很溫婉卻很強大的氣場,能讓人不自覺地親近信服。
顔媽媽和她在一起,都變得平和了許多。
顔曉晨偷偷看了一會,徹底放心了。
程緻遠小聲說:“媽媽的主治醫生是我媽的學生,我媽今天早上又從醫生的角度深入了解了一下病情,說沒有大問題,以後注意飲食和保養就可以了,你不用再擔心媽媽的身體了。
”
顔曉晨用力點點頭,感激地說:“謝……”
程緻遠伸出食指,擋在她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阻止了她要出口的話。
顔曉晨想起了他說過的話,永遠不要對他說謝謝。
兩人在回公司的路上找了家餐廳吃飯。
顔曉晨知道程緻遠一直在擔心她的身體,為了讓他放心,努力多吃了點。
程緻遠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問:“前兩天,我給你提的去國外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
顔曉晨愣了一愣,說:“現在出了媽媽的事,根本不用考慮了吧!
”
“你不覺得,正因為有媽媽的事,你才應該認真考慮一下嗎?
”
顔曉晨不解地看着程緻遠。
“媽媽并不想見你,你執意留在媽媽身邊,成全的隻是你的愧疚的心,對媽媽沒有絲毫好處。
熬到孩子出生了,媽媽也許會心生憐愛,逐漸接受,也許會更受刺激,做出更過激的事,到那時,對孩子,對媽媽都不好!
與其這樣,為什麼不暫時離開呢?
有時候,人需要一些鴕鳥心态,沒看見,就可以當作沒發生,給媽媽一個做鴕鳥的機會,”程緻遠看看顔曉晨額頭的傷、自己手上的傷,苦笑了一下,“沒必要逼媽媽去做直面殘酷生活的鬥士!
”
顔曉晨默不作聲地思考着,曾經她以為出國是一個非常匪夷所思的提議,但現在她竟然覺得程緻遠說得很有道理,不能解決矛盾時,回避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總比激化矛盾,把所有人炸得鮮皿淋淋好。
程緻遠說:“至于媽媽,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爸媽在省城,距離你家很近,在老家還有很多親戚朋友,婚禮時,你媽媽都見過,就算現在不熟,以後在一個地方,經常走動一下,很快就熟了。
你還有姨媽、表姐、表弟,我會安排好,讓他們幫着照顧一下媽媽。
”
顔曉晨遲疑地問:“我們離開,真的可以嗎?
”
“為什麼不可以?
我們隻是暫時離開,現在交通那麼發達,隻要你想回來,坐上飛機,十幾個小時,就又飛回上海了。
”
“我去國外幹什麼呢?
”
“工作、讀書都可以。
我看你高等數學的成績很好,認真地建議你,可以考慮再讀一個量化分析的金融碩士學位,一年半、或者一年就能讀完,畢業後,工資卻會翻倍。
現在過去,九月份入學,把孩子生了,等孩子大一點,你的學位也拿到手了。
”
顔曉晨不吭聲。
程緻遠的手輕輕覆在了她手上,“至于你欠我的,反正欠得已經很多了,一時半會你根本還不起,我不着急,我有足夠的時間等着你還,你也不用着急,可以用一生的時間慢慢還。
”
自從婚禮儀式後,兩人就都戴着婚戒,顔曉晨把它當成了道具,從沒有認真看過,可這時,兩人戴着婚戒的手交錯疊放,兩枚婚戒緊挨在一起,讓她禁不住仔細看了起來,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
程緻遠察覺到她的目光,迅速縮回了手,“你要同意,我立即讓人準備資料,幫你申請簽證。
”
顔曉晨颔首,“好!
”
程緻遠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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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公司,電梯先到顔曉晨的辦公樓層,她剛走出電梯,程緻遠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笑一笑,你已經三天沒有笑過了。
”
“是嗎?
”顔曉晨擠了個敷衍的笑,就想走。
“我認真的,想一下快樂的事情,好好笑一下。
否則,我不放手哦!
”程緻遠擋着電梯門,用目光示意顔曉晨,來來往往的同事已經雷達全開動,留意着電梯門邊程大老闆的情況。
顔曉晨無可奈何,隻能醞釀了一下情緒,認真地笑了一下。
程緻遠搖頭,“不合格!
”
顔曉晨又笑了一下。
程緻遠還是搖頭。
已經有同事借口倒咖啡,端着明明還有大半杯咖啡的杯子,慢步過來看戲了。
顔曉晨窘迫地說:“你很喜歡辦公室绯聞嗎?
放開我!
”
“你不配合,我有什麼辦法?
我是你的債主,這麼簡單的要求,你都不肯用心做?
”程緻遠用另一隻手蓋住了顔曉晨的眼睛,“暫時把所有事都忘記,想一下讓你快樂的事,想一下……”
溫暖的手掌,被遮住的眼睛,顔曉晨想起了,江南的冬日小院,沈侯捂住她的眼睛,讓她猜他是誰;他握着她的手,嫌棄她的手冷,把她的手塞到他溫暖的脖子裡;他提着熱水瓶,守在洗衣盆旁,給她添加熱水……
她微微地笑了起來。
程緻遠放開了她,淡淡說:“雖然你的笑容和我無關,但至少這一分鐘,你是真正開心的!
”
顔曉晨一愣,程緻遠已經不再用身體擋着電梯門,他退到了電梯裡,笑着說:“我們是合法夫妻,真鬧出什麼事,也不是绯聞,是新聞!
”電梯門合攏,他的人消失,話卻留在了電梯門外,讓偷聽的人禁不住低聲竊笑。
顔曉晨在同事們善意的嘲笑聲中,走到辦公桌前坐下。
也許是剛才的真心一笑,也許是因為知道可以暫時逃離,顔曉晨覺得好像比早上輕松了一點。
她摸着肚子,低聲問:“寶寶,你想去看看新世界嗎?
”
這個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處境危險,一直十分安靜,醫生說四個月就能感受到胎動,她卻還沒有感受到。
如果不是照B超時,親眼看到過他,顔曉晨幾乎要懷疑他的存在。
顔曉晨拿起手機。
換了新手機後,她沒有安裝微信,但SIM卡裡應該保存有他的電話号碼,她打開通訊錄,果然看到了沈侯的名字。
顔曉晨盯着沈侯的名字看了一瞬,放下了手機。
她沒有問程緻遠,他們會去哪裡,既是相信他會安排好一切,也是真的不想知道,如果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裡,沈侯肯定也無法知道。
從此遠隔天涯、再不相見,這樣,對他倆都好!
也許,等到離開上海時,她會在飛機起飛前一瞬,發一條短信告訴他,她走了,永永遠遠走了,請他忘掉一切,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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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徵把一沓文件放到顔曉晨面前,指指樓上,“送上去。
”
雖然沒說誰,但都明白是誰,顔曉晨不情願地問:“為什麼是我?
”
李徵嘻皮笑臉地說:“孕婦不要老坐着,多運動一下。
”
顔曉晨拿起文件,走樓梯上去,到了程緻遠的辦公室,辛俐笑着說:“程總不在,大概十分鐘前出去了。
”
顔曉晨把文件遞給她,随口問:“見客戶?
”
“沒有說。
”
顔曉晨遲疑地看着程緻遠的辦公室,辛俐善解人意地問:“你要進去嗎?
”說着話,起身想去打開門。
“不用!
”顔曉晨笑了笑,轉身離開。
依舊走樓梯下去,到了自己辦公室所在的樓層時,卻沒進去,而是繼續往樓下走,打算去買點吃的。
因為懷孕後餓得快,她平時都會随身攜帶一些全麥餅幹、堅果之類的健康零食,可這幾天出了媽媽的事,有點暈頭暈腦,忘記帶了。
辦公樓下隻有便利店,雖然有餅幹之類的食物,但都不健康,顔曉晨決定多走一會,去一趟附近的超市,正好這兩天都沒有鍛煉,就當是把晚上的鍛煉時間提前了,工作她已經決定帶回家晚上繼續做。
顔曉晨快步走向超市,不經意間,竟然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沈侯。
本來以為他是跟着她,卻發現他根本沒看到她。
他應該剛停好車,一邊大步流星地走着,一邊把車鑰匙裝進了褲兜,另一隻手拿着個文件袋。
如果沈侯看見了她,她肯定會立即躲避,可是這會,在他看不見她的角落,她卻像癡了一樣,定定地看着他。
顔曉晨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身後,也許是因為知道他們終将真正分離,一切就像是天賜的機會,讓她能多看他一眼。
公司附近有一個綠化很好的小公園,沈侯走進了公園。
工作日的下午,公園裡人很少,顔曉晨開始奇怪沈侯跑這裡來幹什麼,這樣的地方隻适合情人幽會,可不适合談生意。
沈侯一邊走,一邊打了個電話,他拐了個彎,繼續沿着林蔭道往前走。
在一座銅質的現代雕塑旁,顔曉晨看到了程緻遠,他坐在雕塑下的大理石台子上,一邊喝着咖啡,一邊在用手機看新聞。
因為雕塑的四周都是草坪,沒有任何遮擋,顔曉晨不敢再跟過去,隻能停在了最近的大樹後,聽不到他們說話,但光線充足、視野開闊,他們的舉動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程緻遠看到沈侯,站起身,把咖啡扔進了垃圾桶,指了指腕上的手表說:“你遲到了三十分鐘。
”
沈侯對自己的遲到沒有絲毫抱歉,冷冷說:“堵車。
”
程緻遠沒在意他的态度,笑了笑問:“為了什麼事突然要見我?
”
沈侯把手裡的文件袋遞了過去,程緻遠打開文件袋,抽出裡面的東西,是兩張照片,他剛看了一眼,神情立即變了,臉上再沒有一絲笑容。
程緻遠強自鎮定地問:“什麼意思?
”
沈侯譏笑:“剛看到這兩張照片時,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幸好又有了這個。
”
沈侯拿起手機,調出一段音頻文件,按了下播放,傳出程緻遠的說話聲:“對不起,這些年一直讓你……”
程緻遠憤怒地說:“夠了!
你竟然派人跟蹤竊聽我?
”
沈侯按了下手機,停止了播放。
他冷冷地說:“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都在你手裡,我當然要不惜一切代價查清楚你!
如果必要,我會有更無恥的手段!
”
程緻遠把照片塞回了文件袋,盯着沈侯,看似平靜的表情下藏着哀求。
沈侯也看着他,神情冰冷嚴肅,卻又帶着哀憫。
兩人平靜地對峙着,終于是程緻遠沒有按耐住,他先開了口,“你打算怎麼辦?
”
“你問我打算怎麼辦?
你有想過怎麼辦嗎?
難道你打算騙曉晨一輩子嗎?
”
“我是打算騙她一輩子!
”
沈侯憤怒地一拳打向他。
程緻遠一個側身,閃避開,抓住了沈侯的手腕,“你爸媽既然告訴了你所有事,應該也告訴了你,我在剛知道你爸媽的秘密時,曾對你媽媽提議,不要再因為已經過去的事,反對曉晨和你在一起,把所有事埋葬,隻看現在和未來。
但是,你的運氣很不好,曉晨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現了,聽到了一切。
”
沈侯順勢用另一隻手,按住程緻遠的肩,擡起腳,用膝蓋狠狠頂了下程緻遠的腹部,冷笑着說:“我運氣不好?
我怎麼知道不是你故意安排的?
從你第一次出現,我就覺得你有問題,事實證明,你果然有問題,從你第一次出現,你就帶着目的。
”
程緻遠忍着痛說:“我承認,我是帶着目的接近曉晨,但是,我的目的隻是想照顧她,給她一點我力所能及的幫助。
正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所以,我從沒有主動争取過她,甚至盡我所能,幫你和她在一起。
你說,是我刻意安排的,将心比心,你真的認為我會這麼做嗎?
”程緻遠扭着沈侯的手,臉逼到沈侯臉前,直視着沈侯的眼睛,“我完全不介意傷害你,但我絕不會傷害曉晨!
易地而處,你會這麼做嗎?
”
沈侯啞然無語,他做不到,所以明明知道真相後,憤怒到想殺了程緻遠,卻要逼着自己心平氣和地把他約出來,企圖找到一個不傷害曉晨的解決辦法。
沈侯推了下程緻遠,程緻遠放開了他,兩個剛剛還扭打在一起的人,像是坐回了談判桌前,刹那都恢複了平靜。
程緻遠說:“我曾經忍着巨大的痛苦,誠心想幫你隐藏一切,讓你和曉晨幸福快樂地在一起,開始你們的新生活。
現在,我想請求你,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
”
沈侯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忍不住冷笑了起來,“憑什麼我要給你這個機會?
”
“現在是什麼情形,你很清楚,曉晨懷着個不受歡迎的孩子,曉晨的媽媽在醫院裡躺着,除了我,你認為還能找到第二個人去全心全意照顧她們嗎?
”
沈侯眯了眯眼,冷冷地說:“你用曉晨威脅我?
”
程緻遠苦澀地說:“不是威脅,而是請求。
我們其實是一枚硬币的兩面,我完全知道你的感受。
因為你愛她,我也愛她,因為我們都欠她的,都希望她能幸福!
我知道你會退讓,就如我曾經的退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