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松江府、華亭縣。
黃昏時分,陳孝宗處理完最後一樁案子,換上一身常服,帶上兩個随從出了縣衙。
六月尾巴,正是酷暑季,哪怕日頭已經下山,這邊依然悶熱仿佛蒸籠。
陳孝宗一手搖着折扇,閑庭散步般晃悠到了徐府所在的街巷。
徐府門前種了兩棵香樟樹,有些年頭了,枝繁葉茂的,樹下兩老頭在對弈,身邊還圍着幾個老頭、頑童。
“哎呀,知縣大人又來了!
”
當陳孝宗出現,一個頑童嬉皮笑臉地叫了出來。
衆老頭齊齊擡頭,認出陳孝宗,頓時找借口散了,并且牽走了自家孫子。
轉眼之間,樹下就隻剩下一個八旬左右、須發稀疏的精瘦老頭,與兩個六七歲的孩童。
這是徐家的兒郎,精瘦老頭朝他們擺擺手:“進去吧,都進去。
”
兩個孩子瞪幾眼陳孝宗,聽話地離去。
陳孝宗已經走近,十分熟稔地坐到老頭對面,看看棋盤,再笑着對老頭道:“這麼簡單的棋局,師公是在哄街坊們開心吧?
”
老頭:“他們開心了,我也開心了,各得其樂。
”
陳孝宗:“那我再陪師公樂呵樂呵。
”
說完,他拿起黑子,就着現有的棋局繼續下了起來。
老頭看他一眼,默默布棋。
這一局無比漫長,終于結束時,天色已暗。
陳孝宗歎氣:“姜還是老的辣啊,别說我了,就是我爹來,也得敗在師公手裡。
”
老頭:“你爹比你精多了,我的棋藝也不如他。
”
巷子裡忽然起了一縷風,頭頂的香樟樹葉窸窸窣窣地晃了起來,陳孝宗擡頭看看,再朝老頭一笑:“下棋也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爹棋藝不如您,偶爾赢兩盤,也都是占了其他方面的便宜。
”
老頭摸着胡子笑:“你比你爹能說會道。
”
陳孝宗:“那還是他厲害,不然當年哪能得您青睐,沒有您的提拔與栽培,我爹早不知道被貶去哪裡了。
”
老頭瞥眼他的肚子:“吃過了?
沒吃陪我吃頓家常飯吧。
”
陳孝宗:“還是師公心疼我,這個時候來,就是為了蹭您一頓飯!
”
老頭搖搖頭。
陳孝宗繞過來,扶親爺爺似的扶起老頭,熟門熟路地往徐府裡面走。
可以說,自打他來華亭縣任職,三天兩頭地往徐府跑,若非徐府沒留他過夜,他能吃住都在這邊。
徐家的廚子準備了兩葷兩素一湯,不算多,但樣樣色香味俱全,甚是講究。
陳孝宗心滿意足地道:“我爹還是心疼我,讓我來您這邊享福,像我大哥,在廣東肯定沒有這麼好的飯菜。
”
老頭:“各地有各地的水土,廣東亦有當地名菜。
”
陳孝宗:“師公見識廣,給我講講?
”
老頭便一邊用飯,一邊給他說了些廣東地界的珍馐美味。
陳孝宗聽得津津有味。
老頭的視線不斷地在探花郎那張有幾分熟悉的俊美臉龐掃過,忽然道:“馬上就要收夏稻了,你真的一點都不着急?
”
朝廷推行新政,周圍縣城的知縣早就焦頭爛額地忙活起來了,隻有陳孝宗,正月底到任,幾乎天天往他這邊來,卻一次都沒提過新政。
論耐心,他自認不會輸一個小輩,可陳孝宗如此閑适,老頭也怕關鍵時刻年輕人突然來一招狠的,不給雙方留任何餘地。
他可不會因為陳孝宗笑得俊俏,就真以為他沒有狠招。
陳孝宗聽到這話,笑得更好看了,一邊為老頭舀勺白玉豆腐,一邊信心滿滿地道:“有您幫我,我最不用着急了。
”
老頭:“我幫你什麼?
”
陳孝宗:“您是華亭縣的首富,亦是整個南直隸各世家大族唯馬首是瞻的人物,隻要您肯配合新政,其他世家誰還敢推诿?
”
老頭垂下睫毛,低頭吃豆腐。
既然提到這茬,陳孝宗也不回避了,笑着道:“我爹剛派我來時,我都急上火了,怕您不願意讓徐家交田稅,來文的我鬥不過您,來蠻的豈不成了欺師滅祖?
我爹狠狠訓了我一頓,嫌我瞎操心,還說您老在内閣時便事事以皇上、百姓為先,新政既利于百姓,也利于皇上,您絕不可能反對。
”
老頭磨了幾次牙,咽下入口能化的豆腐,剛要開口,陳孝宗的高帽又來了:“我挨了一頓罵,心裡果然也敞亮了,我爹那話确實沒錯,您老乃是本朝第一賢相,注定要陪着三朝皇帝名留青史,沒道理到老再為了那點田賦跟朝廷對着幹,白白落個晚節不保的污名,是不是?
”
老頭:……
陳孝宗再舀一勺豆腐:“我爹還說了,明年十月您老就要慶八十了,皇上平時就總是念叨您,到了明年您慶八十大壽,皇上肯定會賜祝壽的玺書給您,多大的榮耀啊。
我見我爹羨慕,連忙哄他,說他老了也能得這個,我爹又說了,他賢德不如您,沒可能的。
”
老頭:……
陳孝宗:“對了,明年春弟要參加春闱吧?
到時候給您中個一甲進士回來,一年雙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