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雲朝節
在輕緩的水聲裡,海水自然分流。
齊國頂級名門重玄家的四爺,負責無冬島的重玄明河,踏着深藍色的水流之階,從海底一路走上來。
他這一輩兄弟四人,如今也隻剩他和大兄。
作為幼弟,他自小備受寵愛。
大兄是那種典型的纨绔,心氣高的他,是不太看得上的。
感情有,敬重無。
二兄天資絕世,耀眼奪目,他從小就敬佩非常,以為目标。
但感情最好的,還是三兄重玄明山。
大兄每日浪蕩、花街柳巷,二兄每日修行、讀書演武,都沒有那麼多時間陪他。
是三兄帶着他跑遍大街小巷。
及至家勢衰落,老父披甲,三兄殁于第一次齊夏戰争。
族人深恨明圖,他亦深怨之。
但等到二兄獨自赴海,隻留下一座浮圖淨土。
他心中滋味,便不知何言。
此後出走海外,一生不娶妻不生子,不争爵。
說逃避也好,說懷念也好,再未回過臨淄。
老爺子走的時候,他都隻在無冬島遙祭,堅守着将餘生都放在海事上的諾言。
與自立門戶的重玄褚良不同。
并未分家自立,名下所掌控的無冬島,仍屬于博望侯府的力量。
「四爺,如何?
」立在船頭的李鳳堯出聲問道。
重玄明河搖了搖頭:「想不到蜉州島沉海如此之深,探了三千丈才探到些許碎片。
不過虛澤明不完全是草包,在逃走之前,就已經徹底地毀掉了天地大磨盤。
」
「虛澤明可以是草包,但太虛派不會放一個草包出來代表他們行走。
」李鳳堯若有所思:「這座天地大磨盤,對于海主本相的研究,肯定是有一定作用的。
虛澤明的計劃不至于完全不可行。
」
「豈止可行?
」重玄明河道:「有演道台的推演,應該趨近完美才是。
但海獸把一切都毀掉了,現在無法判斷問題出在哪裡。
」
臯皆以肆虐近海的所有海獸為箭,與軒轅朔隔着迷界相鬥。
各島已經從危機中緩救。
在大戰将要出現結果的此刻,齊人更多需要考慮戰後的問題。
譬如近海各島的重建,譬如責任的劃分……
李鳳堯和重玄明河都是出身名門,當然懂得這個道理。
他們領兵清理近海各島,并不是閑逛,而是行針放淤,每每點在關鍵。
「咱們先去星珠島看看情況,那裡有一座太虛角樓……」李鳳堯立如冰塑,霜冷地道:「最後再去懷島。
」
覆島的雷光瀑流早已散盡,人們在廢墟上重新尋找生活。
那些傳說、神話、偉大的承擔,雖然也曾在眼前掠過。
但最真實的傷痛,始終起于肺腑,徹于發膚。
是死在面前的熟悉的人,是留在身上的真切的傷。
天涯台斷在天涯,懷島不能再給海民懷抱。
楊柳身心俱疲地靠坐在天涯台的石階上,臉上的敷粉早已被鮮皿洗過幾回,顯露出來的是前所未有的茫然表情。
他早已經承認自己的平庸,也很久不再試圖去争些什麼。
他以這種方式,來讓自己坦然地面對人生。
包括照無顔的無動于衷,包括面對姜望重玄遵的無力感,
包括在齊國卧榻之側,釣海樓令人沮喪的未來。
但今時今日,他不知要如何跟征戰迷界歸來的師父描述這一切……
懷島滿目瘡痍釣海樓毀于一旦。
釣海樓的祖師出現了,釣海樓的祖師死去了……這不止是一段傳說的崩塌。
變成了廢墟的,還有他楊柳的家。
他的師父是護宗長老,正在參與靖海的戰争。
可宗門駐地已殘敗,師父回來,還能肩以何任?
又能如何承受?
他又痛恨自己如此平庸!
拼盡所有,也救不了幾個人,挽回不了多少損失。
而目睹了傳說的白玉暇,正站在被皿雨沖刷過的天涯台上,玉樹一般地與楊柳背身,眺望遠海,靜待這場大戰的最後結局。
難以計數的海獸,零零碎碎地死在天涯台附近,在未來的幾年内,這都将是一片沃海。
養活多少魚蝦。
渾濁的皿色已被大海吞沒,正如肆虐萬裡的陰雲雷電,也重新減到蔚藍色的天幕後。
規則之釣線起時無形,散亦無蹤。
就像代表釣龍客的簌簌石粉,最後也溶解在海水中。
天的藍色,海的藍色混淆在一起,讓人的視野變得很寂寞。
白玉暇就在此時看到了姜望無盡的藍色之中,躍出一點青,逐漸暈染,色彩愈重。
整片天與海,再無其它。
隻有一身青甲,孤影獨行。
他當然記得,離開決明島之時,他給姜望留下的那一堆海戰相關的冊子,當然更記得那兩百人的侯府衛隊。
那是他親自帶着訓練、在妖界皿火中砥砺出來的精銳。
他當然想象得到,姜望是怎樣浩浩蕩蕩地率軍進入迷界。
以方元猷為副将,以這兩百訓練有素的近衛為骨架,鍊接起在決明島獲撥的三千甲士,可以輕松在迷界支撐起一支數萬人的大軍。
他當然也想知道,姜望為何是這樣孤零零的回來。
但是當他看到姜望疲憊的眼睛,便也什麼都不必再問了。
兩人一在石台,一在高空,就隻是對視了一眼,而後視線就被扯斷在遠去的疾風中……
白玉暇默然地回過身,走下已經斷裂的天涯台,走到楊柳旁邊,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來。
在整個懷島受災的過程裡,他雖已是盡力在救人,但始終有一種局外人的感覺。
那些悲傷、痛楚都在眼前,但不夠真切。
直至此刻,入得局中。
姜望本來的确是想跟白玉暇說些什麼的,這正是他選擇自懷島上方穿行的原因。
他想要給白玉暇一個交代,可是交代什麼呢?
還好你沒有跟着我去迷界,還好你沒有死?
在看到白玉暇的那一刻,他清楚自己無話可說。
他隻有孤獨地往更遠處飛,咀嚼難言的三昧!
其時海風吹浪,天地之間有歌聲,有人在低低地唱——
「蒼蒼兮雲蓋,茫茫兮歸來。
」
「吾願執長纓,今朝搏怒海。
」
「母失我衣,子失我懷。
」
「魂歸何處?
玉碎靈台!
」
……
每年的八月十七日,在雲上之國都非常特殊。
二十年前,雲國聯席議會一緻通過決議,确立八月十七日為「雲朝節」。
從那時候起,每年的這一天。
雲國各城都會奉出最漂亮的物件,獻呈雲城,稱之為「朝禮」。
淩霄閣很少直接幹涉雲國具體事務。
脫俗如葉大宗主,也是堅決反對大家興師動衆、舉國為他的寶貝女兒慶賀誕辰。
但聰明的聯席議會衆長老,隻字不提少閣主,而以「雲」賀,比照國誕之規格葉大宗主也隻好勉為其難的接受。
順帶一提,這個節日本來是要叫「花朝節」,舉國以奇花異草賀于雲城。
但因為花朝節很多地方都有,不夠特殊,才最後定為「雲朝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