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驗屍
今日的都城巡檢府,異常安靜。
哪怕大門前就有很多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沉默站在巡檢府門口。
腰間都懸着青牌。
姜望今日出門也将自己的四品青牌懸上了,就挂在妹妹送的白玉旁。
青牌稍大,白玉稍小。
疊在一起,青白兩色分明。
姜望一眼就看到了頭戴青色方巾的林有邪。
她仍然穿着男裝,獨自站在人群角落。
也有人試圖在寬慰她什麼,但她面無表情,眼珠子都不動一下。
更多的人則默默跟她保持距離。
四大青牌世家固然是青牌體系不能抹去的曆史,固然對青牌體系的建立和發展,有着不可磨滅的貢獻。
但它終究消逝了。
放大到整個青牌的曆史中,四大青牌世家的貢獻,值得所有青牌捕頭的尊重。
但具體到青牌體系内部,在切身的利益分配裡,當然也少不了鬥争。
何以林有邪能夠輕易坐上巡檢副使的位置?
當然是四大青牌世家的餘蔭。
哪怕沒有把握太多實權,畢竟在職級上,已經和楊未同同階。
青牌世家的瓦解,客觀上就是釋放出了更多的位置,給了其他人更多機會。
所以從前幾日厲有疚受剮刑,到今日烏列的死,于很多人而言,喜憂還很難說。
林有邪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并沒有看到姜望,或者說,她誰都沒有看。
烏列死了,對青牌體系中的人來說,是少了一個标識般的存在。
是青牌體系之中,一段傳奇的謝幕。
唯獨于林有邪而言,她失去了最後的親人。
姜望同鄭商鳴走進人群。
這是迎棺的人群。
北衙都尉鄭世當然是站在最前面,不怒自威,領導着整個北衙。
姜望一走過去,人群就默默移動,讓開了鄭世旁邊的位置——這即是如今的北衙裡,人們默認的、姜望所應該在的位置。
北衙都尉之子鄭商鳴,也隻能站在他們後面。
姜望走到了那個位置,卻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往前走。
嘴裡道:“林副使,怎麼不站過來?
”
人群分開一條路來,這條路的起點是姜望,終點是林有邪。
木然的林有邪,這時才恍惚察覺了什麼,扭過頭來。
隻看到大步走進的姜望,和那隻伸過來的手。
她下意識地一讓,自然沒能讓過。
姜望已經抓住了她的小臂,就這麼拉着她往人群前列走,
走到哪裡,哪裡就有路。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和姜望一起,并肩站在最前列。
鄭世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人群也都緘默。
姜望的手已經松開了,林有邪卻仿佛還能感覺到,鉗在手臂上的那種力量。
其人穿越人潮向她走來的那一幕,印在她的恍惚中。
盡管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避讓,可是她的眼睛記得清清楚楚……這是在疏冷的、崩塌的世界裡,唯一一隻向她伸過來的手。
烏列的屍體,在被發現的第一時間,就送回臨淄。
他的死因,直到現在亦無定論。
烏列已經自青牌離職,身上無職無份,人又死在海外……
都城巡檢府又能以什麼名義立案?
以什麼資格去查?
甚至于……誰願意去查?
烏列解下青牌,在獲得自由的同時,也失去了庇護。
說句難聽的,他私自調查齊國名門大澤田氏,本就是取死之道。
田氏真想辦法殺了他,誰又能說什麼?
早前田煥文在海外對烏列出手,烏列也隻能避讓鋒芒,逃回齊境。
也沒見都城巡檢府這邊,有誰出頭去敲打一番。
當然,說一千道一萬,烏列畢竟是在青牌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名捕。
隻看今日有多少人迎棺,便可見其分量。
兇手若真是大澤田氏,難免會激起整個青牌體系的敵意。
或許不能直接為烏列之死做點什麼,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少不了有些針對。
想來烏列之所以能夠獨自調查大澤田氏這麼多年,卻始終安然無恙,除了他自己的謹慎,也少不了大澤田氏的投鼠忌器。
總而言之,對大澤田氏來說,擅殺烏列,是一件不會立刻産生嚴重後果,但一定有深遠負面影響的事情。
不太符合近些年來大澤田氏低調的行事策略。
(抛開田安平來說,近些年大澤田氏的确是低調非常。
)
因而兇手是誰尚未可知,也未見得就一定是田家。
那麼問題又繞回來了……誰去查?
姜望靜默站在人前,忽然想起一事來,傳音問鄭商鳴:“田安平還有多久破封?
”
鄭商鳴有些遲疑地道:“他殺柳神通,是在元鳳四十六年……算起來,明年才滿十年。
”
顯然這位鄭公子也有近似的思考,烏列突然被殺,一代名捕浮屍于海,這種不管不顧的風格,太像那個瘋子了……
姜望松了一口氣。
他不确定上一次在七星谷,田安平是否看到了自己。
但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總歸是讓人不安的。
不過這點不安也隻是輕輕掠過,随即又開始修行。
真到需要面對的時候……
他會面對。
一群青牌體系裡有名有姓的人物,緘默着在巡檢府大門前等候。
這一幕讓北衙附近幾條街道都很緊張,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連貨郎的叫賣聲都不曾響起。
北衙都尉鄭世,忍不住看了旁邊的姜望一眼。
在場這麼多迎棺的人,懷着各異的心情等待。
忐忑有之,悲傷有之,憤怒有之。
總歸都壓制着。
唯獨這位當下最耀眼的年輕天驕,竟然是在修行。
旁人看到的是勤奮,他看到的是清醒。
人群之中保持自我的清醒。
姜望很顯然是一個有着明确目标,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
此前鄭世還很有些想不通,為什麼這個年輕人會拒絕北衙都尉的位置,這會倒是能夠明白一些了……
終是路不同。
當楊未同親自架着馬車駛來時,已經是深夜。
“我在海上接到烏老,在天府城要了一副薄棺暫時裝殓,一路馬不停蹄……”這位朝議大夫易星辰的門人,帶着一身仆仆風塵,這樣解釋着。
鄭世隻是沉默地走到棺木前,将棺蓋輕輕推開,低頭看着棺木裡的人。
“烏老……”他長歎一聲:“回家了。
”
巡檢府府衙前圍滿了人。
幾乎所有的青牌捕頭都面帶哀色。
真要說起來,在青牌體系中奮鬥了一些年頭的人,誰沒有受過烏列的指點?
甚至有人忍不住哀泣出聲,有人默默垂淚。
樂見于大廈崩塌的人當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