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煩婆婆很清楚發生了什麼。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遵循心上之人的遺志,牢牢把控着聖族的方向。
她是自小就笃定龍神信仰的,她相信龍神偉大無缺。
但天有不測風雲,龍神好像也遭遇了什麼問題。
神谕常常是混亂的、讓人無法理解的……
一開始神迹頻顯,神谕經常降臨,但前言不搭後語、自相矛盾,忽指這忽指那。
她按照心上人所說的那樣,隻聽從有益于聖族未來的神谕,将之奉為正旨。
那些颠倒混亂的的神谕,便選擇充耳不聞。
至于什麼才是有益于聖族未來,觀衍早已列好詳細規程。
而這麼多年來,她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理解。
安甯祥和的日子,公平公正的規則,善良、勇敢、承擔這些美好的品質……
聖族該有的未來,是和平幸福的樣子。
也就是這時她才發現并且确定……
她相信觀衍,多過相信龍神。
相對于龍神信仰,她更信仰族群的美好未來。
觀衍從未在她面前否定過龍神,至死也隻是說留下了對付燕枭的辦法。
但是她有眼睛會看,她有心會感受。
她知道什麼才是對聖族更好的選擇。
很多年輕的聖族,以為今日的生活是理所當然的,為“相狩”這樣的傳統而痛苦,為夜之侵襲而憤懑。
她經曆過黑暗時期,她知道更痛苦更煎熬的日子,是什麼樣。
森海聖族的教化,是觀衍制定的方法,但幾百年來具體的施行,都是她一點一滴完成。
将當初觀衍設想的一切變為現實的……是她日夜不歇、一針一線的縫補。
她意識到混亂神谕正慢慢侵蝕她的内心,試圖把她引向“混亂”的一面。
随着時間的持續、混亂的累加,她漸漸無法抵抗。
于是她開始拔選青之聖女,代代相換,替她聆聽神谕。
換下去的青之聖女,如是被混亂神谕所影響了的,則必須在祭室生活十年。
十年毫無異常,才能夠回歸聖族,正常生活。
如隻是正常到了時限的輪換,而無任何失序行為,則不必如此。
她自己則始終占據祭司之職,也就占據了神谕的“解釋權”,使降臨的神谕永遠不會偏離道路,如此相安無事數百年。
在後來的年代裡,神谕的降臨不再那麼頻繁,神谕混亂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一切都導向好的方向,龍神似乎正在慢慢“恢複正常”……
但青花現在的樣子,分明是又聽到了那些混亂的神谕,且已經受到影響。
雖然這一天來得太早,但也到了不得不換掉的時候了……
讓一個妙齡少女獨居祭室十年,當然是一種殘忍,可也别無選擇。
老妪很清楚,那些完全被混亂神谕左右的人,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在漫長的歲月裡,有一些聖女,是被她親手了結……
下一任青之聖女,她本來屬意小果兒,所以一直帶在身邊教導。
再過個十來年,青花自去生活,相夫教子也好,探索世界也好,那時候小果兒剛好長大了,可以接替聆神的任務。
但現在顯然不行。
小果兒還太小,那麼族中還有誰适合呢?
森海聖族的祭司老妪心事重重,千頭萬緒壓得她皺痕深深。
青花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問題?
她心地善良、意志堅定,且成為青之聖女也沒有多少年,統共聆聽神谕的次數也不多……
往常都是積累數十條混亂神谕,聖女才會受到影響,行為失序。
龍神祂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白發老妪看着青花,眼神憂愁。
“我不想聽的……我不想聽。
”青花緊緊閉着眼睛,捂住耳朵,表情十分痛苦:“可我睡覺的時候響在我心裡,我走路的時候響在我耳邊,無論我做什麼、去哪裡,那聲音總會響起……我不想聽,可我不能不聽!
我是青之聖女,生來就是為了聆聽神的旨意。
這是我存在的意義……價值!
”
“你聽我說,孩子……”小煩婆婆把手裡的書放回書架,動作輕柔。
她從躺椅上站了起來,走到青花面前,輕輕擁住了她。
她從小看着這孩子長大,看着她如何從一個羞澀的女童,長成讓聖族武士們移不開眼睛的美人。
她知曉她的痛苦,也能感受她的掙紮。
她輕撫着她的長發:“你是青花。
你生下來是為你自己,你存在的意義是讓你自己過得快樂。
不是什麼神旨,也不需要體現什麼價值。
孩子你知道嗎?
你的存在本身,對我就已經彌足珍貴。
”
“你們說的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
”青花雙手抱着自己的腦袋,聲音更顯痛苦,甚至帶着哭腔:“祭司大人!
婆婆!
龍神大人!
我該怎麼做……怎麼辦?
”
“哪些不一樣?
”小煩婆婆輕撫着她,聲音慈和:“告訴我,你聽到了什麼?
”
青花抽噎着道:“我聽到……”
噗!
寒光驟現間,一柄短匕貫進了小煩婆婆的腹部。
砰!
青花随即被一掌推開,整個人撞在了書屋的大門上,又墜落地面。
而小煩婆婆往後幾步,又跌回躺椅,氣息變得混亂起來。
她不是沒有防備青花的問題,她見過很多被混亂神谕影響的聖女,完全知道她們的行為不可控。
她在關心青花的同時,并沒有放松自我防護。
以青花的實力,根本不可能傷害到她才對。
隻是剛才那一刻,她的耳邊忽然降臨神靈呓語,那是她已經很久不曾親耳聆聽的混亂神谕……她明明已經主動斷開了許久!
混亂神谕沖擊着她的精神防線,令她一時恍惚。
如此才被青花紮上了一匕。
這柄匕首上塗抹了不知名的詭異事物,她能夠感覺得到,一種詭異的力量正在飛速侵蝕身體……
我錯了嗎?
她想。
一縷晚風吹了進來,搖晃得燭光滿書屋,暈得書架一片昏黃。
打了個寂寞的旋兒,掠過委頓在躺椅上的白發老妪,和門前搖搖晃晃站起來的美麗女子,又飛出屋外去。
比起外面的環境,神蔭之地确然清新明亮。
但這裡的夜晚仍然靜谧,在沒有點燃神龍香的情況下,沒人敢在外間行走。
神龍木向遠處延伸,一座一座懸在枝頭的果屋中,是一個個溫暖的家。
整個森海源界,或許再無第二個地方,能見此萬家燈火。
晚風輕輕遊動,在空無一人的林間。
它恰好掠過一扇窗……
果屋裡布置溫馨,燭光溫暖。
可愛的女孩坐在梳妝台前,美麗的母親正在給她拆解辮子。
男人在房間的另一角,用一把小刀。
認真削着箭枝。
今晚的睡眠和明天的狩獵,日子就這樣流淌。
為免不小心扯得女兒頭發疼,母親的動作細膩而溫柔。
女孩等得有些犯困,看着鏡中的自己,打了個哈欠……懵懂的睡眼瞬間驚恐瞪大。
鏡中的母親,那雙美麗溫柔的眼睛,忽然爬滿皿絲!
女孩感覺自己的頭發被瞬間拉得繃住,腦袋不由自主地往後……
慘叫與痛哭,都被束縛在這果屋中,與燭光一樣,未能沖出夜色。
而夜色如水流淌,東家轉至西家。
在這座有些年月了的果屋裡,年邁的老婦靠在床頭,面目慈和。
面目敦實的男人端着一碗肉湯,坐在床邊,正一勺一勺地送喂。
眼睛的渾濁中,不知何時爬出了皿絲。
老婦嘴巴一合,咬斷了瓷勺!
“娘!
”男人大驚,伸手去摳那瓷勺,不讓老母親咽進肚裡。
但一隻枯瘦的手,卻已經掐住他的脖子……
這是一個絕不尋常的夜晚。
凡是曾為青之聖女,聆聽過神谕的,不管曾經是否有失序行為,都在這個夜晚發生了變化。
應該來說,小煩祭司在當初決定拔選青之聖女,以替代她聆聽神谕時,就應該預想有可能的後果。
最穩妥的選擇,當然是暗中殺死所有退位下來的聖女。
如此,無論那混亂神谕有什麼問題,都不會成為問題。
但小煩祭司沒有那麼選。
她甯可用十年的時間去篩選,用更多的時間去等待。
而前日因,是今日果。
……
……
遙遠的天際,玉衡星已經隐沒。
在森海源界的每一個夜晚,它都吝惜光芒。
是為日與夜。
但在一雙洞徹歲月的豎瞳裡,它仍然在那個方向熠熠生輝,且越來越明亮。
浩瀚無垠的世界本源之海,正在掀起怒濤。
一條金色的神龍,騰躍其間,與對手奮力而鬥。
祂的敵人有兩個,一者在前,一者在後。
攔在前面的,是一顆笨拙高大的巨樹,枝條鞭笞之間,動搖着整個世界本源之海。
堵在身後的,是一個手握青翠神杖,長得豐神俊朗的白衣和尚。
這條金色的神龍,自然便是龍神了。
能夠以一敵二,在這世界本源海中,同時壓制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和奪走森海真神神柄的觀衍……龍神之強,可見一斑。
然而,這還不是祂真正的實力。
或許是忌憚森海源界世界意志的瀕死反撲,或許是尚不夠了解觀衍,不願冒險。
總之龍神牢牢掌控着戰鬥的局勢,握緊了勝負的天平。
既不再多退讓,也不再多壓迫。
這微妙的平衡,讓戰局顯得很是焦灼。
在對抗龍神一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