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華城,殘破長街。
無數目光彙集的地方,身軀雄健、如山似嶽的鄭朝陽,跪倒在大片剝落的氣皿花瓣中。
這是一幕極其震撼的畫面。
身在此中,目睹此景,整個上城都很緘默。
統領強軍、成就神臨的鄭朝陽尚且如此,從頭到尾毫無還手之力,整個佑國更有何人能當?
其餘閻羅自是懾于尹觀之威。
就連最兇殘的仵官王,本想提醒一句,希望首領别把鄭朝陽的這具身體玩廢了,影響到他的使用嘴唇翕動了幾下,終是沒敢開口。
這個時候出聲的,卻是趙澈。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提醒你一件事。
”他如此說道:“除了你和你的手下之外,鄭将軍是佑國唯一一個神臨境強者了。
如果你想要好好統治這個國家,實現你的抱負和理想,你就不該殺死他。
“
尹觀的目光從幾成廢人的鄭朝陽身上移開,落在了趙澈身上。
趙澈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種心髒驟然被攥緊的恐懼感。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就快要室息的溺水之人,且明确地知道身周并無一根稻草!
可是他的心裡,響起來的是老父的話—
“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給我記好了!
一個字,一處語氣,都不能錯。
你能不能活下來,就看那一天你如何表現。
澈兒澈兒!
你已經沒有做廢物的資格了!
“
記得…
記得!
“想要讓佑國變得更好,想要讓佑國百姓過得更好,這樣的心情,非獨你有。
“
趙澈在秦廣王恐怖的威勢之下,勉強支撐着自己,以一種超乎想象的勇敢,繼續說道:“這幾年來,
我們做了很多努力。
包括我的父親……包括鄭将軍,都為此付出了很多。
所以才有你今天看到的,佑國人現在的生活。
他們已經過上了體面有尊嚴的日子,在可以預見的将來,他們還會過得更好。
但這個時候,你們出現了。
當然,你有複仇的權力。
在不得不依靠聖獸保護國家的情況下,我的父親也早有身死的覺悟,我不會因此怨恨你。
但是尹觀,你真的覺得你能做得更好嗎?
破壞總比建設更容易,發洩了憤怒和仇恨之後,你要怎麼改變這個國家呢?
“
“很有意思,趙蒼的兒子。
我沒有記住過你的名字,今天卻容忍你說了這麼多.不太算廢話的話。
但這些話,太不像你能夠說出來的。
“
尹觀的目光從趙澈身上掠過,落向地面趙蒼的屍體。
被閻羅王斷絕生機的佑國國相,此刻仰躺在街道上,圓睜着雙目,一動不動。
那無神腳卻不肯閉上的眼睛,仿佛仍然在注視着這個世界。
人死了,布置還在。
“所以現在我仍是在和趙蒼對話,是嗎?
“
尹觀看着這具衰老的屍體,如是說道:“被當做豬狗來圈養、斷絕前途和希望的百姓,無論外表維持怎樣的體面,痛苦的内核永遠不會消亡。
有需要的時候,為他們換上精美的項圈,不是真正的尊重。
閑暇的時候,給他們梳理毛發,不是真正的體面。
真正的體面在于自尊,真正的自尊在于自由…當然,我今天來,并不是要跟你們說這些。
“
尹觀移轉視線,落在頹然若死的鄭朝陽身上,随口道:“仵官,他是你的了。
“
“好…好。
”仵官王的聲音難掩喜意,知道這是秦廣王對他先前奮力抵抗巨龜的獎賞。
伸手一招,
身後的黑色棺材自動打開,已是将尚未死去的鄭朝陽裝了進去。
一具活着的神臨肉身,當然比死去的屍體更具操作空間,更有前途。
黑色的棺材斜負于他背後,隻是震動了一下,便歸于安甯。
而尹觀平靜地看回趙澈:“你問,我想做什麼?
“
“無非是…那年眼睜睜看着曾青被吃掉,而下定的,殺死你們這些人的決心。
“
“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
他再一次擡起手來,遙遙按向趙澈。
趙澈咬牙看着他:“所以你根本不在乎這個國家,也不關心這裡的百姓。
你眼裡隻有你狹隘的仇恨和偏激的自我,是嗎!
?
“
尹觀懶于一顧,瘦長的五指間,已經躍起綠芒。
趙澈垂下了眼臉:“又或者……你隻是為了沐晴?
“
懸立于巨龜身前的姜望,眉頭一跳。
蘇沐晴!
尹觀的表妹!
當初他和許象乾,正是為了救蘇沐晴,才和趙澈對上。
他當然記得這個人。
他也清楚,這個人對尹觀來說相當重要。
尹觀、曾青、蘇沐晴,三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極好。
曾青對蘇沐晴也心有好感,但蘇沐晴傾心于尹觀。
為了彌補曾青,尹觀故意自晦,讓曾青赢得了第二十七城的城主之位。
隻是沒想到,這一讓,卻是把曾青送進了獸口……
可以說尹觀當初之所以選擇大鬧聖獸考核再離開,之所以組建地獄無門卻從不遮掩身份,就是為了蘇沐晴在佑國的安全。
蘇沐晴是他唯一顯露于人前的弱點,他越是強大、越是兇名遠揚,蘇沐晴就越是有價值,越是不會被傷害。
而趙澈,于此時終于搬出了這個名字。
在民心、家國、大局…所有能打的牌都打過了之後,他不得不掀開這最後的倚仗。
尹觀看向挂杖于長街盡頭的都市王,都市王搖了搖頭,表示他并沒有找到蘇沐晴。
他看回趙澈,平靜地說道:“我希望你不要愚蠢到用她來威脅我。
”
趙澈此刻顯露的,是一種苦澀的表情:“我怎麼會?
”
“所以…”尹觀問道:“人在哪裡?
趙澈道:“為了她的安全,我把她藏在一個很重要的地方。
隻要你”
“轉輪。
”尹觀淡聲打斷:“你來搜他的魂。
“
密密麻麻的咒文,如飛蟲在轉輪王指間遊走,他沉默地走向趙澈。
“我本也沒有想威脅你!
”趙澈立即道:“聖獸!
我把她藏在聖獸體内!
那是我父親為我準備的活命之所,為了在滅國危機下,保住趙家的皿脈我讓給了她!
隻要你讓你的人先放開對聖獸的控制,
我就能用秘術把她移出來!
“
“卞城王,你說我應該相信他麼?
”尹觀懸在上城高處,遙遙看向下城之上的那一點、名為卞城王的存在。
“你願意相信他麼?
”卞城王回答。
尹觀微微領首:“有勞了。
”
卞城王在下城獨自與巨龜相峙,但他冷酷的聲音,清晰響在衆人耳邊。
“什麼秘術?
給我,我來啟動。
“
趙澈從高空往下看:“怎怎麼給你?
“
他的視線瞬間被抓住,貫穿了空間的距離,立時與卞城王的視線連在一起。
通天宮内,一個身穿黑色官服的恐怖虛影驟然顯化降臨,俯視着趙澈孱弱的神魂。
雖則通天宮的先天壓制,可以叫所有外侵的神魂力量,都被削弱到沉淪于蒙味的安全線以下一所謂的“胎中之迷”,即是如此。
曆史上很多試圖奪舍嬰兒的修士,在失去肉身牽引,神魂全部進入通天宮後,十有八九,最後都消解在先天的蒙昧中。
這種人身對神魂的先天保護,要一直到修士四海貫通,靈識可以幹涉現實之後,才會隐去。
但在這種壓制之下,趙澈的神魂仍能感受到那種讓他完全無法反抗的恐怖。
他不敢多想,怕暴露了心思。
不敢多說,怕露出了破綻,戰戰克兢地将秘術奉獻了出來。
那卞城王也并不多言,收起這門秘術,便退出了通天宮。
趙澈都能夠動用的秘術,于姜望沒有半點礙難可言。
在洞悉它的原理之後,如何在不影響巨龜現時狀态的情況下将之啟動,也不是什麼難題。
認真地審視了一遍這個術,确認它不存在問題之後,姜望與尹觀遙遙對視了一眼,便已将此術啟動。
轟隆隆隆!
但見上城最中央的那條大街,竟然從中裂開。
城池的溝壑,一直開到極深的底部,裸露出巨龜的背殼—那是烏青色的、有着許多天然紋路的甲殼。
而其中一塊形如仙女飛天的紋路,混在其間,很不顯眼。
唯獨此刻,在一瞬間鋪滿了光線,才叫人看出它的突元來,明顯有人為痕迹一—也不知就憑佑國這些人,是怎麼做到在這副龜甲上刻印陣紋的。
須知以這龜獸的防禦力,就連仵官王也沒能破防。
強光猛地一耀,斂去之後,龜甲上便出現了兩個人。
他們被陣紋的力量送出溝壑外,落在大街上,這道溝壑又緩緩合攏。
現在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這兩個人身上。
其中一個閉目不醒的,自然是蘇沐晴。
而另一個在她旁邊打坐的黑須中年人,便是曾經的下城二十七城佐政、現在的上城名族蘇家家主,蘇沐晴的生父、尹觀的表姑父…蘇全。
驟然被從藏身之地移出,他卻不見驚色。
四周都是兇惡的強者,他亦未見不安。
想是心中早有無數遍的預演。
目光隻是一掠,便迅速地定在了尹觀身上,臉上的表情又驚又喜:“小觀!
你回來了?
!
“
尹觀并不理會,隻是沉默地看着蘇沐晴的臉。
此時她蜷縮在地上,眼睛閉着,似是睡着了。
長長的睫毛如門簾,漂亮的臉蛋上,猶帶一抹憂色,也不知是為誰人牽挂。
“隻是睡過去了。
“趙澈輕聲解釋道:“她的身體需要靜養,不能受到驚吓”
尹觀依然沉默。
蘇全伸出食指,在蘇沐晴的脖頸輕輕一按,她便悠悠醒來。
當她睜開眼睛,在人群裡首先看到的是趙澈。
“澈郎!
”她起身便往趙澈的方向跑,但跑不得幾步,便遲疑地停了下來,扭頭看到了尹觀。
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複雜極了:“表…表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