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紋漾開。
一個額頭奇高的男子,從碎冰堆雪的凍湖裡鑽了出來。
其時寒風如刀,天穹飛霜。
舉目四望,是起伏不定的雪嶺,如長河波湧,似白龍卧山。
此等美景,真讓人有吟詩的沖動——
如果不是鑽出湖面的這個人,一直在打噴嚏的話。
“哈~啾!
”
一個噴嚏打出來,面前瞬間騰起一團白氣。
大齊武安侯口中聰明絕頂的朋友,忍不住叉了叉腰,顧盼自雄:“照師姐又在想——”
“哈啾哈啾哈啾!
”
“看來照師姐想我想得很厲害——”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
算了。
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許高額揉了揉凍得通紅的鼻子,趕緊把身上積的湖水處理幹淨。
再晚一會兒,就該結冰了。
這鬼地方!
又壓神通,又抑道術。
風刀霜劍卻格外酷冷。
堂堂神通外樓,都被凍出了傷風!
誰曾設想,與照師姐的浪漫旅程,竟然在潔白無瑕的雪國,遭遇迎頭痛擊。
他們意外卷入了冬皇成道之争,一樁又一樁的麻煩事接踵而至,攪得他焦頭爛額,根本無心戀愛——好吧,準确地說,是照師姐無心戀愛。
他總歸什麼境地裡都能愛一下的。
本來他一個,照師姐一個,子舒一個,三個人快樂地遊曆天下。
他與照師姐是男才女貌,你侬我侬,感情一天好過一天,還有“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子舒在一旁很努力地敲邊鼓……大事可期!
照師姐早就能夠成就神臨,隻不過是一直在抉擇道途,所以才頗多蹉跎。
這一次遊曆天下,行至雪國,已是下定了決心,就要确立道途,一舉神臨的。
他都做好了準備,要在照師姐神臨之日,為其舉行盛大的慶典,寫下動人的詩篇……然後求親。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地推進。
可恨那冬皇,蠱惑人心。
照師姐竟然為其所惑,決心要走出一條全新的道途,全不顧之前的諸多選擇,非要雜糅百家,自開淵流!
這倒也罷了。
說什麼“吾道不成,無心私情”?
所謂成家立業成家立業,你不先成家,怎麼立業?
可惜他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照師姐也不為所動。
甚至被那冬皇影響,舉止變得粗魯起來,想要動手揍他……
他許象幹何等樣人?
名門嫡傳,天之驕子,才華橫溢,号稱“神秀才子”是也……焉能受此冷落?
當然選擇等她!
在這麼冷的雪國,偶爾被冷落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但話雖如此,細數時間,也難免時有悲怆。
在這天碑雪嶺呆了幾許時日,哪天才能夠功成離開?
想他們三人,在道曆三九一九年就來了雪國,現在都道曆三九二一年了。
趕馬山雙驕裡,與與他平分秋色的另一驕,都彼其娘之的封侯了!
他還在這個破地方明珠蒙塵、寶劍藏鋒。
多麼可惜。
世間無他許象幹,該有多麼寂寞?
又打了個噴嚏。
許象幹不敢再耽誤時間,拎着剛剛捉住的一尾銀秋魚,急匆匆往回趕。
此魚靈性天成,寶蘊神藏,食之能助人悟道。
但離水即死,處理得若是不及時,肉便不鮮……照師姐該吃得不香了。
茫茫雪地裡,年輕書生的身形,深一腳淺一腳地遠了。
一根細繩穿過魚唇,漂亮的銀秋魚,流動着銀光。
早已無神的魚目,也随着這個書生的跋涉,一晃又一晃。
……
……
這雙頹然的死魚眼,掩在亂糟糟的碎發裡,再配上唏噓的胡茬,沒有表情的表情……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白玉瑕的夢魇。
他白玉瑕乃越國白氏子弟,從來驕傲自矜,嚴于律己。
人品道德能力,皆以嚴求。
言行舉止,從不允許自己失分。
當初在觀河台上,那麼重要的黃河之會正賽名額,輕飄飄地給了他,他都不肯攤手去接,非得要自己浴皿多争一場,隻求一個堂堂正正。
他也有驕傲的理由。
身出名門,天資卓異,自來勤修未辍。
三歲學劍,十歲演法,十六歲時,已經稱名天驕,遠近知聞。
放眼全國,在同輩之中,也隻是比之革蜚稍有不如。
但革蜚比他要年長三歲,這種程度的差距,是可以被時間跨越的。
當然,在天驕雲集的黃河之會結束後,見過了李一、姜望那樣的人物,他不敢再言無瑕。
歸來曾與人言,自己是井底之蛙,如今方見天地之大。
他倒也未失心氣。
自言雖隻是白蛙一隻,如今既然跳出井來,總該跳得更高一些才是。
既然見到了那麼璀璨的風景,總該也往更遠處走一走才是。
但是,又要說但是。
對自我的嚴格要求,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
可糟糕的地方在于——自己已經不能夠滿足自己的嚴格。
那是完美主義的噩夢。
苛求自己的人,會把自己給逼死。
詩人寫不出理想的詩句,文人作不出符合預期的文章,而後三尺白绫、水中求月者,曆史上屢見不鮮。
于白玉瑕而言,首先最殘酷的一件事情在于——
他與革蜚的差距被拉開了,且被拉得越來越遠。
他曾經那麼自信,笃定自己能夠超過革蜚。
甚至于對時間都有預期,便是在神臨境這個層次中。
但從山海境回來之後,革蜚仿佛脫胎換骨……本就是承繼革氏希望的天驕,竟然百尺竿頭還能更進一步。
對于神通道術,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甚至把握道途,甚至于以恐怖的速度拔高修為,最近都要開始沖擊神臨。
他追得很辛苦!
卻逐漸連對方的背影也看不到。
革蜚是革氏嫡傳,他亦是白氏之後。
革蜚師承名相高政,他白玉瑕求道暮鼓書院,先生也是真人,雖不如高政,教他卻也綽綽有餘。
他差在哪裡?
方方面面都不輸,隻能是差在他自己!
列國天驕争輝,他不如人。
如今僅在越國一國之内,他也被遠遠地甩開了。
人們論及革蜚,再不以他白玉瑕并稱。
他長期處于一種“不願意接受、卻隻能讓自己習慣”的狀态中,而在這個時候,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不修邊幅的、死魚眼的男人,登上門來。
言曰挑戰,要求閉門,說是不欲揚名,隻為驗證同境極限。
說是一路西來,未逢一敗。
他亦有心與别處的強者試手,嘗試着尋回一些自信——萬一隻是革蜚突然開竅,而非他白玉瑕太過愚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