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子共有九女十七子,除了年紀最小的幾個皇子皇女,其他都主動或被動地遠離臨淄。
就連這次姜無棄離世,也都遙祭即可,未被傳召回京。
在過往的漫長時間裡,長樂、華英、養心、長生這四位宮主,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在諸皇嗣中脫穎而出。
天子願意給優秀的子女更多機會,但大齊的資源并不是無限的,不能在争龍局中無限浪費。
在長樂宮之外,另外營建華英、養心、長生三宮,本就是已經完成了第一輪的選擇,皇儲隻在這四位宮主裡誕生。
其他皇子皇女都遠離臨淄,正是為了避免庸才消耗國家資源的可能。
無論人們懷着怎樣的情感。
從現實的角度來說,姜無棄已經死去了,他遺留下來的巨大政治資産,應該何去何從,這是整個齊國都需要關注的問題。
太子姜無華、華英宮主姜無憂、養心宮主姜無邪,這三位尤其無法松懈。
甚至于哪怕是看起來毫無希望的十四皇子姜無庸,在其他兄弟姐妹都遠離都城的情況下,時而生病、時而修行出岔子、時而照顧生病的母親……想盡一切辦法留在臨淄,當然也不是隻為了能及時在姜無棄靈前哭一嗓子。
實在地說,他姜無庸并不愚蠢,看得很清楚。
幾位有資格争龍的哥哥姐姐裡,姜無華的寬宏,是對無能弟弟的寬容憐憫,是類似于一個成年人對幼稚孩童的包容,根本不把他當做威脅。
而姜無憂向來是看不慣他這副樣子的,姜無邪或許隻當他是個醜角。
隻有姜無棄這位十一哥,真正會拿正眼看他。
會關心他的衣食用度,會替他出頭敲打姜望……
因而此時他的傷心,并不全是浮誇。
但他也不可能不去想——姜無棄英年早逝,突兀地斷了長生路,徒留一座空蕩蕩的長生宮。
父皇的寵愛,會不會移轉到年紀更小的他身上?
但凡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為此做足十二分的準備。
天子最愛姜無棄,所以他要哭得最傷心。
他與父皇,那是皿脈相連,心連着連心啊。
此情此景中應是一樣的痛,也該由這相近的痛苦中,生出更多的親近來。
無論是姜無華,又或是姜無憂、姜無邪,沒人會缺少窺破這份心思的智慧,但他們的表現各不相同。
而像曹皆、陳符這樣的帝國重臣,壓根無須在這些皇子皇女間表态。
先時立在殿外,等他們吵完了再進來,就是一種态度。
至于姜望……
他坐得倒是規規矩矩,心神卻已經沉入了道術的世界中。
權術、心術、勢術……
世間有萬般術,他隻求自身法。
龍虎這門道術,傳承自舊旸,來曆相當不凡。
所謂“虎”,指的是八風。
此術引八風,當然不是真正的召來八風神通。
而是對八風神通的一種模仿應用。
就跟當初楓林城道院裡,王長祥的吹息龍卷一樣。
姜望身懷不周風神通,且強化到了極高的層次,于龍虎之“虎”,是比較容易打開思路的。
而龍虎道術之“龍”,指的是脊柱,在現在的修行層次,也可以說是通天海。
道脈騰龍自躍出通天海後,便一去不複返,在五府海中徜徉許久,現在已經遊進了藏星海中。
作為人身四海第一個開啟的通天海,在騰龍境後就幾乎是被“閑置”了。
可能一直到四海貫通之前,都很難再發揮作用。
至少外樓境的姜望,是沒有什麼用到通天海的時候的。
四海貫通這件事,又是神臨境的表現之一……
所以現在真正在道術演進層面上卡住姜望的,其實是龍虎道術之“龍”。
在外樓境的修為層次,他很難理解這門道術對通天海的利用,隻能一點一點的細細琢磨。
相較而言,有左光殊所贈的《焰花焚城詳解》,再加上先前修習焰花的經驗,以及一直以來對火行道術的掌控,對于焰花焚城的修習,進度卻是在龍虎之上的。
沉浸在修行之中,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人們在姜無棄靈前有着怎樣的表現,姜望并不怎麼關心。
終歸懷念這種事情,隻關乎自己的内心。
直到馮顧蒼老的聲音響起,他才驟然收回心神。
“老奴叩見天子!
”其聲顫顫,似有哽咽。
天子來了!
靈堂中人紛紛起身行禮,大齊皇後亦是微微欠身。
說起來,往日皇帝皇後無論去哪裡,都是宣聲開道,以示威儀。
今日來姜無棄靈前,卻都是悄無聲息,或許也是不想驚擾了亡靈。
姜望很快就知道馮顧哽咽的原因了。
天子今日不僅除冠,還身穿喪服!
他披着一身白色喪服走進殿中來,身後不遠,是亦步亦趨的韓令。
齊天子隻擡了擡手,示意不必多禮。
往前走了幾步,便停在靈柩之前。
此時此刻,姜望、姜無憂在天子的右手側,右手側再往前,是同樣站在座椅前的囚電軍統帥修遠。
修遠再往前,則是站在靈柩旁邊的姜無邪、太子妃、大齊皇後。
隔着靈柩,皇後的對面是太子姜無華、十四皇子姜無庸,一者形容哀戚,一者淚痕未幹。
他們再往後,一排座椅之前,是站着的曹皆和陳符。
所有人都緘默着,等待天子說些什麼,或者做些什麼。
天子祭臣,父親祭子。
唯獨靈柩,永無回應可能。
姜望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齊天子,但仍如初見那般,隻感受到深不可測的威嚴。
他修為越深,官職越高,見得越多,想得越遠……就越是能夠領略到齊天子那種莫測的強大。
翻手為雲覆手雨,整個大齊帝國系于其身,動念之間,搖動整個現世。
今時今日身穿喪服的他,或者隻是一個痛失愛子的父親,但誰可以忽略他的帝君身份?
這靈堂内外,誰敢不悲,誰敢不痛,誰敢歡笑?
又真的都傷心嗎?
無非天子悲,于是天下悲。
他站在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上,需要洞穿多少迷霧,才能夠看見人心?
齊天子靜靜看了靈柩一陣,然後終于移動了目光。
他自左而右,将整個靈堂掃了一遍,如巡山河。
所有被他目光觸及過的人,莫不忐忑。
“陛下。
”皇後迎上前來,挽住他的手臂,柔聲說道:“來給無棄奉炷香吧,他一定也等你很久了。
”
齊天子沒有說話,任皇後挽着往前走。
白色喪服之下,身如山嶽。
說起來姜望至今未曾細看過天子的面容,此時此刻也隻垂眸看到,天子的左手,搭在了姜無棄的靈柩上。
這是一隻骨架分明、握緊天地的手,而此刻在靈柩邊緣,輕輕地搭了幾次,終于走過這靈柩,來到了供桌前。
皇後撚了三炷香,在金色的燭火上小心點燃,才遞給天子。
天子将這三炷香奉上,而後又是一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