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說會重視林正仁,并不是說說而已。
莊國天驕林正仁與盛國天驕江離夢之戰發生前,他正在看台上。
當然,他并不僅僅是為這一戰而來。
在觀河台的每天,他都來這裡觀戰。
最精彩的那些戰鬥,從未脫離他的視野,最耀眼的那些瞬間,他都好好地觀摩了。
可以說,天底下再難有任何一處地方,可以有這樣密集的、天驕之間的精彩碰撞。
三輪選拔賽之後,來自天下列國的一百一十二名内府境天驕,隻剩下十四名天驕在。
在黯然退場的那些國家裡,其中有二十七個國家,永遠失去了他們國内第一的内府境天驕。
還有六個國家的天驕,被徹底地廢掉了,從此道途斷絕。
再沒有什麼盛會,能讓這麼多的天驕賭上一切、拿命來拼了。
正是因為競争激烈如此,戰鬥殘酷如此,黃河之會上奪魁的天驕,才是天下公認的第一。
三輪選拔賽結束後,剩下的十四名天驕,将在今天展開第四輪戰鬥。
勝者将直接占據七個正賽名額。
敗者七人,則來競争剩下的三個正賽名額。
這一天是如此重要,因而姜望在看台上,很是發現了幾個陌生的身影。
比如就坐在他對面看台的,一位身披黃色戰袍、五官深邃、有着古銅色皮膚的健美女子。
其人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裡,顧盼之間,盡是睥睨,比絕大多數的男兒都更有氣勢。
甚至讓他聯想到了姜無憂。
不過此女子更“彪悍”一些,姜無憂則是更威嚴貴氣一些。
經喬林“介紹”,其人正是荊國内府境第一黃舍利,也是黃龍衛大将軍黃弗之女。
在陳澤青提供的情報中,黃舍利身懷四門神通,在荊國國内是摧枯拉朽,戰力絕對強大。
身為齊國的内府境天驕,姜望在觀察别人的同時,自己也被不少人所觀察着。
整個觀河台,關注選拔賽事的人幾乎都知道,六大強國的内府境天驕之中,唯有齊國的姜望,選拔賽一場不落,每場都在觀戰。
其實另外幾大強國的天驕。
他們不是不關注選拔賽,而隻是不像姜望這般,每一場都關注。
在先前的選拔賽裡,那些值得注意的天驕,那些精彩的戰鬥,自然有專人為他們篩選好,準備各種翔實的資料,讓他們集中進行研究,不浪費正賽開始前的修煉時間。
這方面的事情,天下六強之一的齊國,當然也有,且不會比任何一方做得差。
隻是姜望更願意親自來感受戰鬥而已。
像今天,大約算得上是内府境選拔賽最重要的一場,黃舍利也便親自到場觀戰了。
對于旁人的目光,姜望并不陌生。
修習乾陽之瞳後,他對“目光”更是有了進一步的感觸。
但這道目光,實在有些太重,重到……有某種提醒之意。
像是某位不速之客,在正式拜訪之前,敲了敲房門。
姜望扭頭往右邊看過去,看到一個黑衣黑靴、如礁石般沉默有力的男子。
他正看着姜望,毫不掩飾、目标明确地往這邊走來。
喬林機靈地傳音道:“秦至臻。
”
秦國内府境天驕秦至臻,這個名字姜望當然記得。
其人的相關資料,姜望也翻閱過很多次了。
無論是過往戰績,還是他給人的印象,都是“強硬”二字。
強大的強,堅硬的硬。
如礁石可迎怒濤,激流之中,千百年獨自伫立。
姜望坐定不動,隻道:“讓他過來。
”
迎上前去的兩名天覆軍士卒于是站在道旁,沒有再阻攔。
但秦至臻還是豎起手掌,示意他身後跟着的一隊霸戎軍士卒停下,停在在天覆軍士卒的防衛圈之外。
身披漆黑重甲的霸戎軍士卒,與身穿紫金色戰甲的天覆軍士卒相峙。
而秦至臻獨自走近前來,走到姜望的面前,與他對視。
姜望心裡的第一個念頭是——
假如左光殊這一次拿到了楚國的内府境名額,又恰巧遇上此人,一定很想給他一個教訓。
當然,任何一個楚人,都不會想跟秦國人客氣。
姜望一開始來黃河之會的目的很純粹,就是想争天下第一而已。
不過在天下六強的對手之中,他想要“給點教訓”的對手,還是有個排序的。
把左光殊氣得罵娘的項北,是第一。
左光殊一定很想痛打的秦國同境天驕,是第二。
主要是因為秦國人的身份,倒跟秦至臻本人的關系不大。
左光殊沒能來,他這個獨孤大哥,總要幫忙出口氣。
當然,也有很可能氣沒出成,反被人打得一肚子氣。
畢竟面對這些頂級天驕,誰也不能說自己就手拿把攥,穩穩不失了。
但氣勢不能輸!
不管面對誰,心裡都要有暴打他們的準備。
這才是争天下第一的志氣。
正在對視的兩道眼神,一方沉重而有力,一方清澈且堅定。
而他們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共通的、絕不放棄的力量。
姜望始終沉默。
作為主動拜訪者,秦至臻率先開口了。
他的聲音,遠比他的年齡厚重。
而他的語速,緩慢且有力。
像一塊礁石,緩緩壓了過來。
不容閃避,也不容抵抗。
“有個人跟我提起過你。
”
他這樣開場。
他說話的時候,氣場就好像已經擠壓過來,擠占一切多餘的空間,要碾得人窒息才罷休。
其時,喬林坐在姜望左邊的位置,随時傳音“遞情報”。
右手邊的座位空着,其他的天覆軍士卒守在更外一圈。
姜望看了一眼右邊的空位,很有禮貌地示意道:“坐下聊。
”
秦至臻想了想,邁開步子,真的就跨了過來,側身一轉,在姜望右邊坐下了。
齊秦兩國的内府境天驕并肩而坐,不知在商談着什麼,這一幕引得無數人心中猜想。
但沒有幾個人敢把疑惑流露在眼神中,甚至大大方方看過來的人都不多。
唯獨正對面的黃舍利是個例外。
她大馬金刀地坐着,正以一種“你們這些陰險喽啰瞞着老娘在搞什麼陰謀詭計”的眼神看了過來,格外的肆意和輕蔑。
姜望隻當做沒有看到。
待秦至臻坐定了,才開口問道:“誰跟你提起過我?
”
“一個修習古飛劍之術的人。
”秦至臻慢慢說道。
他這句話的語氣很慎重,表示他提及的,是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人。
他也同樣沒有理會黃舍利。
姜望看着場下,面容儒雅的林正仁已經走上了丙字号演武台,從容自信的江離夢正在登台的路上,這場他期待已久的戰鬥,馬上就要開始了。
他本來要以最冷靜的狀态,将林正仁好好研究個透徹。
但此刻,他的心已經亂了。
他沒有移轉視線,隻問道:“哦?
”
“他叫向前。
”秦至臻說。
“所以。
”姜望問道:“你們是朋友?
敵人?
”
“不是朋友,也算不上敵人。
”秦至臻很平靜地說道:“他挑戰了我的朋友,然後我去挑戰了他。
他跟我說起了你,我就來看看你。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
姜望沉默了片刻,然後問道:“他現在怎麼樣?
”
他沒有問勝負,因為現在是秦至臻坐在這裡,勝負很明顯。
秦至臻笑了。
這個如礁石一般的男人,笑起來也一點都不輕松,顯得過于沉重,有一種令人不安的壓迫感。
“等你擊敗我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他這樣說。
姜望仍然看着演武台的方向,沒有太多情緒的流露,隻輕聲道:“好。
”
如此随意,但如此笃定的一聲“好”。
秦至臻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起身道:“告辭。
”
姜望依舊平靜:“慢走。
”
秦至臻離開座位,邁步往下走。
一襲黑衣的秦至臻,像一塊礁石,在河流的沖刷中,慢慢地往下方移動。
往下走到看台底,然後右轉。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嚴格設定好的,半點也不偏移。
快要走出天覆軍士卒的防護範圍外時,他忽然又回頭看向姜望,用一種他很少有的、好奇的眼神:“你不想問問,他是怎麼跟我說的你嗎?
”
姜望終于把視線移回來,很認真地看着他:“等我擊敗你的時候,我再問你。
”
【你最好準備了答案。
】
“好。
”
這回是秦至臻說這個字。
然後這個黑衣的男子,便帶着沉默的霸戎軍士卒,走向了右邊的看台,也同樣占據了一大塊位置。
黃舍利看看秦至臻,又看看姜望。
看看姜望,又看看秦至臻。
像打量着兩個小偷。
而姜望和秦至臻,都盯着演武台。
全程聽秦至臻和姜望打了半天啞謎的喬林,心癢難耐。
他太想知道那個修習古飛劍之術的人是誰了,又跟齊國天驕姜望有關系,又跟秦國天驕秦至臻交過手,必非凡俗之輩,隻不知是何方人士,是哪國的天驕。
但畢竟不敢問。
因為姜爵爺……
明顯心情不太好。
今天在六合之柱見證下的戰鬥,是如此重要。
來觀戰的大人物不少,如盛國副相、出身蓬萊島一脈的真人夢無涯,如宋國的樞密使楚既明,如莊國國相杜如晦……
有來自西北極寒之地的雪國高層、來自河谷平原北方的丹國高層、與宋國關系複雜的魏國高層……
幸虧四面看台足夠高闊,才容得下這麼多人,甚至也沒有擁擠感。
不必參與選拔賽的、天下六大強國的内府境天驕,也來了三個。
來的人是齊國姜望、荊國黃舍利、秦國秦至臻。
他們分别坐在三面看台上,各自泾渭分明。
當然在黃舍利的眼裡,姜望和秦至臻可能已經見不得人了。
沒來的三位天驕,是楚國的項北,牧國的金戈,以及景國那邊仍然秘而不宣的内府境天驕。
景國那邊大概是為了保持神秘,楚國項北則是出了名的驕狂,應當是看不上選拔賽。
唯獨是牧國的那個金戈,不知是出于什麼原因,今日也不來觀戰,大概也是天下強國之傲慢吧。
喬林眼巴巴地盯着演武台,時不時用餘光瞟姜爵爺一眼。
換做往時,姜爵爺已經跟他興緻勃勃地讨論起來了。
但那個秦至臻走了後,姜爵爺就不再說話。
他雖然嘴皮子癢得厲害,但也隻好跟着緘默。
這種感覺太難受。
讓一個碎嘴的人閉嘴,就好比讓一個饑餓的人幹看着美食,不許下嘴。
可惡的秦人!
他當然不敢像黃舍利一樣去瞪秦至臻,隻能在心裡碎嘴幾句。
看台上的人,自然有千般百種的心情。
或者期待,或者冷眼。
演武台上的人,卻隻有一種指望——那就是赢。
江離夢可能稍微有一點不同,因為她已經赢定了。
她要考慮的,是怎麼赢。
莊國的那位林正仁師弟,人品端正,也算得上頗有前程。
大家同為道屬國出身,她是不是應該給其留一點顔面,讓他輸得好看一點?
還是說,隻管以最快的速度獲勝,讓天下人見識到盛國之強大,她江離夢之天資?
走往演武台的路上,她還在考慮,還有猶豫。
走上演武台的那一瞬間,迎着四面八方聚焦而來的目光,她忽然了悟了,
在這樣的場合,在這樣的風雲地,她何必還要給誰留顔面?
她隻應該追求勝利,漂亮的、光輝的、毋庸置疑的勝利。
黃粱秘境裡,他們有同行之緣,看在同為道屬的份上,那時候她順手幫過這謙卑的師弟一把,後來也算是各有收獲。
今天,他是時候報答了。
昨天晚上林正仁就有回複,說已經考慮清楚,願意知難而退,但是希望能在戰鬥中保留一些顔面。
更希望師姐能向國内高層反饋,讓盛國多照顧莊國雲雲……
倒是一個忠君愛國的誠笃青年。
不過,倘若打一個莊國出身的天驕,也要動用盤外招,傳揚出去,國内的那些競争者會怎麼想?
所以她自是不會反饋的。
不過林正仁的态度她很滿意,這次的事情,她也會記下來。
若是甘心情願,以後如有機會,她是不介意再照顧一下的。
若是心懷怨怼……也就如此了,不會再有交集。
莊國作為道屬一脈,孤零零釘在西境,再怎麼騰挪,發展也實在有限。
她和林正仁,也根本就是天壤雲泥之别。
誠然林正仁師弟的人品道德很讓人欣賞,但在黃河之會,她終是有屬于自己的、決不可以放松的追求。
現在,她站上了以“丙”字為号的演武台。
她知道,哪怕走到如今這一輪的,都是天驕中的天驕,在今日之演武台同時進行的七場戰鬥中。
有她參與的戰鬥,也必然是最受關注的那幾場之一。
因為盛國,就是有這樣的影響力。
因為她江離夢,就是值得如此多的期待!
她看向林正仁,看着這個儒雅的、謙遜的道脈師弟,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他也是非常努力,非常艱難才走到現在,卻隻能止步于此,再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
但她很好地照顧了對方的自尊心,沒有将這份憐憫表現出來。
她用從容的、大氣的目光,與林正仁拘謹的、謙卑的目光相對,他們彼此确認了眼神,确認了戰前的約定。
随着神策軍将領的宣聲落下,這場毫無懸念的戰鬥正式開始。
神策軍真的很讓人讨厭。
江離夢忽地想到。
然後她便看到,一堵高大的水牆橫推而來。
水牆背後,林正仁雙手掐訣如飛。
水蛟咆哮,碧藤瘋長,一道道水行與木行的道術此起彼伏、互相連接。
不得不說,他的道術基本功很是紮實。
他想要掙紮一下,然後才體面地落敗吧?
可惜……
江離夢在心底輕歎一口氣。
而後躍空而起。
心有憐憫,鬥不留情。
她的動作柔和、曼妙,似要飛天而舞。
她的眼裡,有輝光。
那滿溢的光,如此豐富且燦爛,幾乎要流淌出來,要漫出她的眼睛。
當她躍空而起的時候,她就成了光。
那燦爛而炙烈的光線,以她為中心,猛然炸開,無盡爆耀。
神通,司曜!
此神通所有者,即為光之司掌者!
江離夢起手就是殺招,一動就是神通,完全不打算跟林正仁進行什麼默契的表演。
而是要一擊定勝負,以最快最激昂的方式,于今日,第一個鎖定正賽名額!
日光、月光、星光、燭光……光随處可見。
光是溫暖的,也是祥和的。
但是它暴烈起來的時候呢?
在演武台另一側的林正仁悶哼一聲,緊緊閉上雙眼,兩行皿線,從眼角滑落。
根本避無可避,躲無可躲,看到光的時候,就已經被它所傷害!
若非這“天下之台”自有防護,看台上不知多少看客就要從此失明。
林正仁隻不過是沒能例外罷了。
手中快要結成的印決就此散開,林正仁咬着牙,閉着眼,本能地往後疾退,與對手拉開距離。
“林師弟,認輸吧。
”
江離夢沒有第一時間追上去下死手,而是籠在無盡的輝光之中,淡聲說道:“你的眼睛還能治,動作快的話,來得及參加下一場。
”
林正仁早先推來的水牆,還沒來得及靠近她,就已經“波光粼粼”。
無數輝光将林正仁貫注其間的道元和意志分解,水牆自然而然地崩潰四流。
此時此刻,她好像是光線聚成的人,彷如神女臨世。
她的威儀,她的善念,皆是神女之恩賜。
而蝼蟻一般的林正仁,顯出了他一貫的堅韌,他閉着皿流不止的眼睛,腳踩奔流疾退,手上又迅速起決。
在堅韌之外,還有他罕見的憤怒:“江師姐,你騙我!
”
真是儒雅之人,修養滲透到了骨子裡。
在這等極端憤怒的情況下,還能叫一聲“江師姐”。
有幾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