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祝唯我出道以來,薪盡槍就伴着他聲名鵲起、一同閃耀。
所謂此槍如此人,世人無不知曉。
槍至則人至。
槍鳴則人鳴。
這一杆外觀并不驚豔的長槍,他愛之如命。
行則倒提,戰則緊握,立則抱懷,坐則橫膝。
槍身的每一道痕迹,都在時光裡叫他細數。
所曆生死之戰無數,每戰必以此槍破敵。
每戰之後,他必親手擦拭長槍,從不假手于人。
所謂——
此槍薪盡槍,三十年來薪未盡。
此人祝唯我,平生不輸人!
而如今他自折之。
強者可死不可制,此槍也從來筆直。
神與槍養,意與槍合。
祝唯我長槍崩斷,整個身體頓時失控,金軀玉髓也不能安穩!
這一幕讓人意外,但也沒有太意外。
以洞真對神臨,鐵退思有充足的餘裕去調整,有足夠的空間來解決所謂“意外”。
不過是一個有沖勁的孩子,拼命之下,跳到了他原本跳不到的地方。
天工真人的右手再次一擡,一甩!
祝唯我整個人都被無形的天工之線吊了起來,像一條被釣出了水面的魚兒,一蕩之後,懸在空中!
這一幕看得凰今默眼皮一跳,一雙美麗鳳眸裡,殺氣如海浮沉。
她被密密匝匝的規則之線所操縱,在天工真人的“天地演”裡,淪為無數棋子中的一顆,不能進,不能退,不能動。
于她而言這是莫大的侮辱。
而眼睜睜看到祝唯我折槍的這一幕,更仿佛在她的心口上割了一刀!
在凰唯真去世後的這九百多年裡,她無時無刻不生活在一種孤獨中。
起初她藏在一個很幽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動,幾百年不跟人說話。
她想她也許會永遠那麼躺下去。
永恒的孤寂,永遠的悔恨,是她對自己的懲罰。
後來有一次地龍翻身,她待的地方裸露了出來,引來了很多人……很吵,很麻煩。
她就從那裡離開了。
她不喜與人相處,可這世上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人的痕迹。
她一個人遊蕩在這個世界,有時候看看風,有時候看看雨,無風無雨的夜晚看星星,躺在山坡上看一整天的雲,不與任何人交流。
也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來到了這個混亂的地方。
她是有罪的……
她始終告訴自己,她是有罪的。
她停了下來,為自己搭建一座監獄,把自己囚禁在這裡。
但因為天性愛美,又不願再回到地底,所以建在了地上,建成了一座樓的樣子。
故名,囚樓。
樓是那個框,她是那個人。
在這種混亂之地,一座規整的建築,一個美麗的女人,總是會有很多麻煩找上來。
當然對她來說,那些所謂的麻煩,不過是螞蟻爬過靴子的那種打擾。
她有時候會殺一些人,有時候會阻止人殺人。
後來嫌麻煩,就立了幾條規矩。
違背的就殺,其它不管。
就像那個姜望所說的那樣,“規矩”本身就是一種秩序。
再癫狂再邪惡再不要命的狂徒,也渴望一種生活中的有序。
混亂之地裡的秩序,吸引了很多人聚集。
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聚攏在這裡,維護規矩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她便随手提拔了幾個人,組建了罪衛。
罪衛是規矩的延伸。
後來就有了不贖城。
她為罪君。
罪在不贖也。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讓她留戀。
她還活着隻是因為無法死去。
第一次看到祝唯我的時候,隻是有些欣賞。
但僅止于欣賞。
魁山若将其殺了,也便殺了。
祝唯我在戰鬥中突破,摘下太陽真火,力敵魁山,天資的确不凡……
但放了也便放了。
第二次看到祝唯我的時候,是不贖城提供場地,給莊雍洛三國談判。
祝唯我技驚四座,力壓另外兩國天才。
那時候她想,莊國運道還真是很好。
不過小魚塘終究隻是小魚塘。
池魚難有褪鱗日。
第三次再見,便是那場轟轟烈烈的伐城叛國。
戰至力竭,連下十城,在戰場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竟然轉身就宣布叛國!
她忽然對這個人有了很濃重的興趣。
也許是因為祝唯我的名字裡也有一個“唯”字。
也許是因為幾百年來哀郢玉璧終于開始複蘇,叫她看到了一點希望,對這個世界稍微有了一點希冀……
也許是在那驕傲的眉眼中,她依稀看到了已經九百年不見的那種風姿。
總之她罕見的出了手。
她是一個驕傲的性子,他更是眼高于頂。
就算托庇于不贖城,也堅持隻是合作,不是從屬……
一筆一筆都算得很清楚,說所借必有償還。
她也就故意給他一點事情做,讓他穿上罪衛的衣服,在人前叫自己一聲君上……
從不贖城到虞淵,有太多太多的片段。
那些時間在她的生命中是很短暫的。
可是想起來,竟有那麼多的可以回想。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覺得不那麼孤獨了呢?
九百多年來她高高在上,孤冷自矜。
等一個虛無缥缈的希望,其實很辛苦。
她是囚樓中的那個人啊,她是罪在不贖的囚徒。
不贖城裡全都是惡人,她是最惡的那一個,她是罪人的君主。
但還是有人對她,伸出了手。
有人站在燦爛的金焰裡,告訴她,會有光的。
我即是光。
“我”即是光。
以前她看風看雨看雲看星星。
現在她看祝唯我。
她最喜歡看祝唯我的眼睛。
眸如寒星。
但比星星更好看。
光就在那裡。
此時此刻祝唯我為她折槍。
那是祝唯我珍若生命的薪盡槍。
此刻她感受到一種清晰的痛苦,聽聞了靈魂深處的裂響,好像她的心髒和那杆長槍一樣,裂開了。
于是她的指骨也裂了。
她的腕骨,她的小臂……
她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出現了裂紋。
那是金軀玉髓的神臨之身,也根本不足以承受洶湧力量的表現!
世間豈有壽過五百一十八年之神臨?
青史豈有壽過九百之神臨?
唯她凰今默!
此一時令天地都顫栗的力量澎湃在她體内。
亘古未有的神臨之力咆哮在金軀玉髓中。
手中鳳翅刀一顫,清越作鳳鳴。
她以遠超神臨層次的力量,以她無比強橫的神臨之軀都無法容納的力量。
先裂自身,再破天地演!
她那張冷豔至極的臉,也生出了裂紋來。
那是一種規則層面的破裂,因為碎掉了光,所以顯現為幽黑色。
那些裂紋非但沒有讓她變得醜陋,反而讓她多了一種脆弱的美感。
她像是一支琉璃所制的黑色薔薇。
極冷,極豔。
極脆弱,極美麗。
她的刀光好冷,好孤獨。
好像永遠也不會有人懂,永遠也沒有人明白她。
她在等待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結果,在眺望或許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流星。
這樣的刀光!
像是縱橫交錯的明月之線,遍布了整個不贖城的上空,将鐵退思籠罩。
她在自身的崩潰中,斬碎了天地演之局。
令天工真人鐵退思也為之動容!
一時間,整個城市的上空,都被縱橫交錯的刀光所籠罩。
立在這混亂之地的不贖城,第一次有這樣的刀光照耀。
它們渺小時像凰今默臉上的裂紋,似是絕世美人某種不經意的妝花。
它們膨脹時像是一個巨大的網格罩子,像是一個線條鋒利的鑄鐵棋盤。
砸了下來,好像把這個世界都切割了!
空氣是碎塊的,空間是碎塊的。
刀光和目标之間的所有,全都成了碎塊狀。
強如天工真人鐵退思,在這樣的刀光面前,也不由得臉色一變,後退了半步。
這是一位當世真人,面對神臨修士的退避!
這是足以被記錄下來、被人們傳唱的戰果。
凰今默卻在進。
她面無表情地在前進。
她進步斬刀壓着一位當世真人來斬擊!
天地演瞬間的崩潰,讓鐵退思一時也有些遲滞,他掌控的規則之線,竟然被生生撐爆、而後被斬碎在刀光中。
就算這是一位頂級神臨修士自毀式的攻擊,這種殺傷力,也未免太驚人了一些!
無邊的、碎滅的刀光墜落了。
好像要将一切都毀滅。
鐵退思單手往下一按,空氣瞬間以一種玄妙的方式編織到一起,頃刻凝成了實質,結成一隻半透明的、無比堅韌的氣罩,将古怪的墨門少女戲相宜覆蓋在其中。
相較于早就一個個往城外逃奔的不贖城居民。
戲相宜卻也本就毫無懼色。
無邊刀光碎落之前,她正雙手撐地仰頭望天的欣賞這一場戰鬥。
鐵退思巧為天工、一手編織的氣罩落下來,也絲毫沒有影響她的表情。
她簡直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凰今默,欣賞着這位冷豔絕倫的大姐姐,欣賞那孤寂又凋零的美感。
而鐵退思随手護住戲相宜後,返身又一步,恰與凰今默迎面!
哪怕對方正在澎湃着超越神臨的力量,哪怕對方正在自毀的進程中。
他身為當世真人,也不可能依靠等待赢得勝利。
钜子有言,若不能擒,即殺之。
這般凋零碎滅的自毀姿态,顯然沒有生擒的可能。
那便殺之!
在她徹底自毀之前,殺了她。
凰今默可以死,但必須是死在墨家的懲罰裡。
他大踏步走進碎滅的刀光中。
規則于此已破碎。
他也不試圖再接續。
無邊刀光盡以身受!
铛铛铛铛铛!
連綿的交響。
那是超越神臨的力量,與規則的碰撞。
鐵退思身上穿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褐衣。
腳下踩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草鞋。
粗布織就,稻草編織。
不是什麼寶具法器。
可在他的編織之下,已是天工!
刀光皆不能破。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左眼微微一跳。
是什麼樣的刺痛,讓真人之身有所感?
鐵退思為之轉眸。
他看到了一種具體的鋒芒,正迎向他的視線,剖開他的目光!
在凰今默身現裂紋,以超出神臨極限的力量斬碎天地演時。
被吊在空中的祝唯我,也在一瞬間獲得了自由。
身體出現裂紋的凰今默,當然讓他目眦欲裂。
可如他這樣的人,也當然不會在這種程度的戰鬥中,把時機放縱在痛苦裡。
他手裡握着薪盡槍,槍頭是斷裂的槍杆的截面。
沒有寒芒一點,隻有木刺嶙峋。
光秃秃的斷裂槍杆,像它曾經在爐竈裡作為柴薪燃燒的時候,那麼不起眼,但又那麼堅韌,可以捱過三十年的時光,等到懂它的人。
在這樣的一場戰鬥裡,在此時此刻。
沒有間隙讓祝唯我去撿掉在地上的前半截槍身。
沒有機會讓他去做其它的選擇。
他已然是如神的存在,可是在當世真人的面前,卻也依然孱弱。
他必須面對他這相對的孱弱,可他确信自己絕不渺小!
他仍然進攻!
他就以這木刺嶙峋的槍杆截面為鋒,以己身為槍杆,以燃燒着的三足金烏為羽翼,勢與意合、氣與皿合,融身于力,靈識相貫,一瞬間就穿到了鐵退思身前——
恰在鐵退思身撞刀光之時,一槍點向他的左眼!
鐵退思豎起了左掌,恰恰攔在左眼前。
斷裂的槍杆截面,狠狠紮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是幹瘦的、有着皺皮的,如此普普通通,甚至不能夠稱得上有力。
但祝唯我這燃燒餘力的一槍貫來,竟連皺皮都未能挑破!
實力的差距,并不能夠被意志跨越。
鐵退思握住了這支斷槍,好像也握住了斷槍之後的祝唯我,握住了那金色的火焰,握住了這一整片空間!
他淡淡地掃了一眼,已堪破其間奧妙。
這的确是不錯的木材,鑄成這個樣子……機緣巧合之下才能成就名槍,手法太粗糙了一些,實在可惜。
若不是的确養出了靈性,他連這一點可惜的情緒都不會有,隻會覺得太糟踐。
何為天工?
他問出了聲音。
“何為天工呢?
”
鐵退思五指合攏握住這斷槍截面,握住了與此槍相連的關乎于祝唯我的一切,這支槍杆以驚人的速度在他手上重新構造,木紋分裂,枝蔓橫生。
難以計數的木的線條,如絲如縷,似蛇似藤,反過來向祝唯我束去。
瞬間就将其裹成了一隻木繭。
表面光滑,如自然生成。
自然得仿佛祝唯我本來就是一隻蠶,本來就會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