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握着那根九章玉璧捏成的釣線,随之不斷拔高,拔高。
穿過狂風和暴雪,浮山崩碎的亂石,以及暴躁的雷霆。
終于撞進一片烏泱泱的雲中。
削肩瘦衣的王長吉就坐在烏雲的邊緣,風雷暴雪都是他的背景。
手持那支溫潤的釣竿,慢條斯理地收着線。
“我還把我的朋友帶來了。
”姜望松開釣線,一邊往前走,一邊說道:“不知道你究竟需要做什麼,但想着或許可以多幾分力量。
”
再次見面,兩個人都随意了許多。
“再好不過。
”王長吉伸手一抹,便已經收好釣竿釣線,站起身來,對月天奴和左光殊點頭示意:“早先失禮,還請兩位見諒。
”
月天奴雙掌合十,禮道:“我該向施主道謝才是。
多謝當頭棒喝,使我頓開迷思。
”
王長吉隻輕輕一點頭,便算是寒暄過了。
左光殊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姜大哥的這位朋友,口中道:“我也該道謝。
井底之蛙自得已久,閣下使我知曉天外天。
”
王長吉随口道:“有姜望在此,天外并無太多天。
”
這當然是極高的評價!
月天奴眼中都閃過一抹訝色。
因為她更能了解王長吉的境界,對王長吉的強大也感受最深刻。
姜望竟然能夠得到其人如此程度的評價麼?
她以為她已經很了解姜望了,但現在忽又覺得,應該還有一些什麼東西,是她沒有看到的。
“别說這些話,叫我羞愧。
”姜望慚聲道:“你已經事先提醒,我還是中了招,受混沌驅使,使天傾提前……”
“混沌?
”王長吉擡起眼睛,似乎有了些興趣。
姜望訝道:“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
王長吉輕輕搖了搖頭:“我猜測可能有那麼幾股力量存在,也确切感受到了幾根垂釣的線,但并不知道具體是誰在争奪。
”
姜望于是便把他們如何踏上神降之路、如何見到混沌,又如何被混沌所利用,大略地說了一遍。
王長吉靜靜聽他講完凋南淵之行,也不做什麼評價,隻道:“原來如此。
”
姜望看着他:“王兄何以教我?
”
“這事等會再說。
”王長吉道:“你帶了朋友過來,正好我也要介紹一個人給你。
”
從左光殊口中,姜望早就知道王長吉此來山海境有人随行,雖然奇怪上次為什麼沒有見到,但也沒太放在心上。
不過此時王長吉這麼鄭重其事地提出來,倒是讓他下意識的提高了重視。
“王兄要介紹哪位俊才?
”他問道。
在這一瞬間,烏雲未散,末日景象未變,但月天奴和左光殊,都消失在視野中。
一切仍是如此自然,不着痕迹。
姜望于是知道,他再一次進入了王長吉構建的特殊環境裡。
應該是某種基于神魂的精妙應用。
若是對陣的話,大概可以有兩種思路,一是迅速展開複雜的神魂攻擊,打亂這個環境的構築,在運動中捕捉漏洞。
二是直接爆發最強的道術或者劍術,從現實的層面來打破神魂層面,即是驅逐對手,也是讓自己從這個環境裡退出來。
當然,還可以從其它的方向着手……
他現在對王長吉絕無敵意,隻是本能的、對戰鬥的預演。
強者總是期待與強者的交鋒。
正想着,在王長吉的身後,自烏雲深處,走出來一個面容削瘦的年輕人。
這人實在是瘦得有些過分。
以前在楓林城的時候,好像是沒有這麼瘦的。
比之在青雲亭山門的那一次見面,又有一些不同。
但是更具體的變化,姜望其實也說不上來。
因為他也從來沒有怎麼關心過這個人。
人生海海,多數人隻是路過。
“姜師兄,久違了……”方鶴翎先一步開口,他的表情有些複雜:“以前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實在幼稚,倒也不必再說了。
我現在跟在王兄身邊修行,和你,和王兄的目的都一樣。
我們是楓林城幸存的孤魂野鬼,在這個無依的世間遊蕩。
我們有一樣的恨,姜師兄,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
他沒有跟姜望談舊誼,因為兩個人沒什麼舊誼可言。
他談的是舊恨。
共同的恨。
他點出來的是自己現在的倚仗,他一句話便陳清的,是雙方的利害關系。
比起當年在楓林城裡的輕率和幼稚,實在是長進了不止一點兩點。
但姜望隻是平靜地說道:“人魔也是我的敵人。
”
此言如劍,雖在鞘中,已割開那些若有似無的牽連。
他的确有皿海之仇,深藏于心。
方鶴翎的确是故人。
他們的确被同一場災難毀掉了生活,的确有相同的敵人。
但這不代表他什麼人都可以合作,什麼事情都可以容忍。
敵人的敵人,未必就是朋友。
因為一個人,除了自己的愛恨情仇之外,還有做人的道德,生而為人的信約。
當初在青雲亭山門所見,方鶴翎混迹于人魔隊伍裡的那一幕,他不會忘記。
彼時虐殺無辜、烹人取樂的四個人魔,他已經親手殺掉了兩個,若非燕春回出手,揭面人魔也已經死去了。
方鶴翎在他這裡,和其他人魔并無區别。
當時如果出現在斷魂峽,無非是多出一劍的事情。
大概唯一不同的是……
方鶴翎也是楓林城的人。
方鶴翎也家破人亡在那個絕望的日子裡。
但那些個人魔,誰沒有悲慘過往呢?
包括鄭肥,包括李瘦,包括那個極煞餓鬼身的墨門棄徒桓濤,甚至于包括算命人魔,誰沒有一些所謂的痛苦和掙紮?
但他們虐殺無辜時,比賽堆屍時……可曾停下來,聽過别人的故事?
姜望這句話,是對方鶴翎說,亦是對王長吉說。
白骨邪神是他的敵人,莊高羨是他的敵人,張臨川是他的敵人。
但諸如人魔這樣窮兇極惡的存在,也是他的敵人。
前者是他系于自身的皿海深仇,後者是他第一次提起木劍時,就告訴自己的承擔。
成人有對孩子的責任,強者有對弱者的責任,超凡之士,應有超凡之擔當。
這是他的道路。
他管不盡天下不平事,殺不絕世間惡毒人,但三尺青鋒所及,應有屬于他的正義。
在前次的交談,他和王長吉互相确認了方向。
他描繪了他所想象的那個未來,他會盡最大的努力往那個未來走。
但永遠都有底線,永遠不會不擇手段。
因為很早以前就有人點醒了他——用錯誤的方式,達不到正确的目的。
錯誤就是錯誤,無論怎麼粉刷。
如果王長吉不能夠認可,他甯可繼續獨行。
一個人的長夜或許太孤獨。
但獨處獨行的問心無愧,總比高朋滿座的良心不安要好受。
姜望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什麼強烈的情緒,語氣也是淡然的。
但他的堅決,不會被人錯過。
方鶴翎幾乎是立即深鞠一躬:“姜師兄!
以前在楓林城的時候,我真的太不懂事了!
心思狹隘,又龌龊卑鄙。
做了很多很多錯事,傷害了很多人,現在想起來,仍然非常慚愧。
我知道錯了,我誠懇地向您道歉。
請您原諒……請您務必原諒!
”
他一躬鞠到底,腦門都低過了膝蓋,極盡卑微之态。
姜望側身一讓,不肯受這一躬:“方鶴翎,你說你要為當年的事情向我道歉,可是我根本想不起來你欠過我什麼。
些許口角,不值一提,當年我也沒有對你留手。
而現在,我隻是和你道不同。
”
方鶴翎起身,他佝偻着背,讓自己仰視姜望,賠着笑道:“姜大哥,您這麼說,就是對我還有意見。
是,我的确道歉不夠誠懇。
”
說着,他擡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
這一巴掌是如此清脆。
他的右臉立即腫了起來。
腫脹的臉上,仍然有他擠出來的笑容:“或者您說,您要怎麼才肯原諒我呢?
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不能做到的一定想辦法做到。
總之,隻要您肯給個機會,我一定讓您滿意。
”
姜望表現出來的态度,幾乎是與他沒有什麼共處的可能。
而方鶴翎完全不覺得,在自己和姜望之間,王長吉有什麼可選的。
都不必說什麼人品道德。
哪怕是從最現實的利益角度考量,姜望遠比他強,遠比他有天賦。
過去,現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都遠遠強于他。
就連他自己,都找不到王長吉棄姜望選自己的理由。
所以他絕不願意把自己放在姜望的對立面。
所以他卑微道歉,所以他扇自己耳光。
他甚至可以跪下來磕幾個響頭,他可以賤得像一條狗,可以比狗更賤!
隻要姜望不掐滅他的機會……
若是被王長吉放棄了,靠他自己,要如何走到張臨川面前呢?
面對着這般姿态的方鶴翎。
姜望的語氣依然很平靜,平靜得近乎于冷酷:“聽着,方鶴翎。
我不知道你這些年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生活得容易。
我對你沒有仇恨,當然也談不上原諒。
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不用在我面前表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