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孟是一個強勢、自我、偏執,甚至于有一些癫狂的人物。
不然也不會二話不說就要拿姜望試毒,用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去考驗仁心館易唐的醫術。
他并沒有什麼正邪的觀念,隻有自己的随心所欲。
易唐敢寫這封信,這個戴着鬥笠的家夥敢拿着易唐的信來煩他,他就要給出一個教訓,如此而已。
至于易唐到底能不能及時解毒,這人能不能活命,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在交手的過程裡,被完全地激發了殺念,真正對這個陌生人下了死手,他同時也有被殺死的覺悟。
他若死了,他會認。
但這個隐在鬥笠蓑衣中的年輕人卻說,“得饒人處且饒人。
”
此時此刻,他的心情無法言達。
他慘白的臉上,第一次有了迷茫的情緒。
。
而姜望隻是按劍而行,未有一次回頭。
他這一路東來,隻為試劍,隻為驗證自己的道路。
是他自己執意用易唐的引薦信為敲門磚,他也有意激發謝君孟的怒火。
雖然謝君孟的強勢狠辣超乎意料。
但的确是最大化了這場切磋的效果。
對他來說,目的已經達到,别的倒是沒那麼重要。
在兀魇都山脈靜坐半年,令他沉澱過往。
從仁心館到勤苦書院到青崖書院再到東王谷,他的心态也漸有不同。
他終于明白,向鳳岐當年為何要試劍天下,也真正理解了向前重走無敵路的道途。
不殺謝君孟,當然有東王谷的原因。
但哪怕現在不在東王谷,沒有别的什麼威懾,他也不會殺謝君孟。
無它,是他自己要上門來切磋而已。
向鳳岐當年試劍天下,想必也有很多人對他痛下殺手,想必也遇到過很多次生死危機。
但他一步步地走了下來,最終殺出來一個洞真無敵。
得饒人處且饒人,重點不在寬容,而在從容!
唯有真正掌控勝負,把握局勢,才能夠說戰就戰,說停就停,說打到什麼程度,就打到什麼程度。
姜望讓謝君孟看到的,是難以逾越的差距。
所以他頹然若心死!
便在此時,忽有一聲響在高天——
“何人在我東王谷嚣張!
?
”
自那高天之上,有一道銀針倏忽落下。
此針才出現在視野中,姜望就已經感受到了窮途!
窮途末路。
無可救挽。
同樣是東王十二針,同樣是一針懸命,這一針卻是真正定下了道則,定下了死亡的結局——姜望絕對接不下!
但他根本也不接。
隻把鬥笠一扯,順帶連蒙面巾也一起扯下。
反而跳将起來,躍在空中,就這麼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朗聲道:“大齊青羊子姜望!
”
他甚至于手都離開劍柄,雙手大張,仿佛在擁抱這自高天而落的一針,展現的卻是毫無顧忌的張揚态度!
他隻問:“我持青牌巡視東域,你有什麼意見?
”
我就在這裡。
我不反抗。
我什麼都不做。
你敢傷我一根毫毛嗎?
無論出手的人是出于什麼目的,幫助謝君孟抹掉陰影也好,單純護短也好。
在姜望顯露身份的情況下,東王谷誰敢殺他?
要知道這可是在東域!
朱禾之盟已經簽訂了很多年,齊國青牌捕頭可以橫飛無忌的東域!
東王谷雖然也是天下大宗,但畢竟沒有諸如道門、三刑宮那樣的底氣。
曾經的枯榮院又如何?
甚至号稱佛門第三聖地。
齊天子還不是一手推平?
高空那倏然而現的銀針,又倏然而止了。
那根恐怖的懸命之針,仿佛從未出現過。
那讓人窒息的強大威懾,就此消散無蹤。
唯有餘波陣陣,攪得天邊雲湧。
落在姜望身上的,隻有和煦的陽光,和陣陣微風。
籠罩在此時的東王谷的,是一種難言的尴尬。
尤其是那一位出手的強者,要出手的也是其人,無法再繼續的也是其人。
極其嚣張地出手,卻連半點威懾都做不到,甚至于還要極力收攏自己的攻擊,不使餘波沾染姜望絲毫。
姜望在這種毫不設防的狀況下,真是擦着就傷,挨着就死。
死了就是東王谷的責任!
可任他這麼昂立空中,張揚喝問無人應,也難免折損東王谷的威嚴。
好在這時候,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姜小友今日怎麼得閑,來我東王谷閑逛?
”
說話的老者,從遠處走來,踏進視野中。
他臉上帶着慈和的笑容,幾步便落在了姜望的面前。
說起來東王谷雖然暗中扶持申國,與齊國有些龃龉,但也算是為保證自身獨立而做出的一些動作。
真正在明面上,并沒有跟齊國針鋒相對。
再者說。
像釣海樓那樣幾乎擺明了車馬跟齊國争近海利益的,組建鎮海盟的時候,不也甩不開齊國麼?
在東域,沒有誰能忽視齊國!
所以東王谷内部對齊國的态度,也是分化的。
在必須維持宗門獨立傳統的共同前提下,有敵對派的,也有親和派的。
比如當初在天涯台的時候,為了幫姜望救竹碧瓊,華英宮主姜無憂就特地請來了東王谷的醫修——正是面前這位姓蘇的老者。
謝君孟以驚夢針在神魂層面給了姜望一個教訓,而這位蘇姓老者,彼時則是以驚夢針換得竹碧瓊片刻回光,留下“遺言”。
這才有了後來葬入天府秘境,得以意外歸來的事情。
姜望不能不念這個情。
所以他也飛身落下,輕笑道:“隻不過是來尋謝君孟謝兄切磋一下,并無他事……早知蘇老在谷中,我當叨擾一杯茶!
”
“哈哈哈哈。
”這名為蘇椽的東王谷長老大笑道:“現在去喝也來得及。
”
姜望禮道:“那就叨擾了。
”
蘇椽伸手一引:“請這邊來!
”
兩人說說笑笑,也便行遠了。
隻當先前的一切,全都沒有發生過。
謝君孟沉默地看着他們的背影,轉身又獨自往地窖裡走去。
“那柄劍……我早該認出來的。
”他想。
那一襲綠袍,在黑漆漆的地窖裡,有若隐若現的、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