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之主,最重威權。
誰都會錯,國主不會錯。
誰都可能有罪,國主不可能有罪。
掌握着最高權力,高高在上,又怎會有罪?
誰能審判?
縱使罪天下,又如何能罪國君?
從古到今,任何時候,給一個國君定罪的時候,都是他已經失去權力的時候。
那些假惺惺的“罪己诏”實在沒什麼好說的,無非是自欺欺人,自罰三杯。
而今日陽玄極逼陽建德所認的罪,絕非那麼簡單的“朕德薄”之類的虛言。
丢掉曆法、舍棄文字這兩樁罪名,放在任何國主身上,都不是輕飄飄的事情。
而是會寫在史書上,會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罵名!
在曆法、文字逐漸剝離的陽國,這一直是議論的禁區。
沒有任何人敢談及這樣的話題,也沒有任何人承擔得起這樣的責任。
很多人都覺得,或許隻有等到陽建德賓天之時,責任才會被定下。
被後人推于其身。
因而此時陽庭大殿之上,陽建德直接承認這是自己的責任,讓很多人都是一愣,驚在當場。
尤其是陽國太子陽玄極,他準備了很多證據,很多後手,都是應對着如何讓陽建德“認罪”,自忖是步步連環,斷無失手的。
但這一下陽建德直接就“認罪”了,他反倒有些一步踏空的無措。
然而他畢竟曆練多年,很快就反應過來,繼續道:“所以……”
陽建德打斷了他:“所以孤應該裸身自縛,跪降王師?
上慰齊君,下安庶民?
”
饒是陽國太子素有城府,這會也有些臉色尴尬起來。
無論如何,無論為臣還是為子,這話都不該由他說。
但若非時局至此,他也不會行此事。
“這個,那……”陽玄極吭吭哧哧,在心裡迅速組織着措辭:“當此國家危難,社稷飄搖,為君父者,理應有所承擔。
”
“然後呢,你登基後,打算怎麼做?
”陽建德在龍椅上發問,步步緊逼:“直接大軍殺進齊宮?
”
太子本就是社稷未來之主,陽玄極經營多年,雖然名譽上有些說不過去,倒也沒有必要敢做不敢認。
見陽建德問得直接,也便直接道:“孩兒登基之後,必不忘今日之恨。
必要勵精圖治。
内修國政,外交強鄰。
以舉國之力,精兵強軍,外結晉、牧。
以待他年……必報此國仇!
”
他這邊說得慷慨激昂。
那邊陽建德卻隻問:“倘若齊國不許,如何?
倘若孤囚身乞罪,齊國仍然不容陽家宗廟,你打算如何?
”
“齊國大軍鎖境,無非是忌憚異變後的瘟毒蔓延,我隻要将瘟毒控制住,此圍不攻自解。
陽國臣事齊國多年,向來恭順,禮貢不絕。
齊君若敢不容我陽家宗廟,難道就不怕天下人的非議嗎?
”
陽玄極侃侃而談,極為自信,或者說,他必須要表現出自信,表現出能承接社稷的氣質,如此,支持他的那些人才不至于左右搖擺。
“我也不問你哪來的把握控制異變瘟毒了。
”陽建德險些失笑,但一時不知從哪裡笑起,也實在是不該笑,便隻問道:“難道你竟真以為,重玄褚良那個殺才領秋殺軍來此,就隻是為了阻止瘟毒蔓延至齊境?
”
“若為此事,一裨将,兩隊人,守在邊境足矣!
難道我陽國,還有敢捋齊人虎須的壯士嗎?
”他在龍椅扶手上拍了又拍:“用得着調動九卒之軍,用得着兇屠出馬?
你道兇屠,是何許人也?
你去大夏失土上看一看,問問那些亡魂!
”
“兇屠又如何!
兇屠就無法溝通?
兇屠就沒有弱點嗎?
父王!
你莫被吓破了膽!
現在不是三十年前,重玄褚良老了!
”陽玄極怒道:“對付他的方法多的是!
”
他本可以平穩接過政權,從容不迫的實現野望。
但一夜之間就天地變易,風雨飄搖。
眼看到手的尊位變成了爛攤子,他焦灼、憤怒、不安,整個人差點崩潰!
能夠迅速恢複過來,還能夠有所決斷,并糾連大臣,跪請陽建德召開朝會,繼而以内外之勢逼宮……已經是難得的城府。
但盡管如此,在陽建德冷冷剝開的殘酷真相面前,他的意志還是恍惚了。
他憤怒。
他的憤怒不是由于仇恨,不是因為不公,而是源于不安。
是因為他感受到了危險,覺察到自己的無力。
他就在這大殿上咆哮起來,仿佛這樣就證明了自己根本不懼重玄褚良:“舉陽國之物力,難道還不能動老朽之心?
他要什麼,我都砸給他,砸到他痛!
再不行,就請人刺殺他!
若再不濟,我直接割地給齊君,割一地,割一城,哪怕割一郡!
隻換一次退兵,難道不可以?
隻要給我時間……隻要給我時間!
”
“割地求和?
”陽建德再次打斷他高漲的情緒:“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