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流雲下的溪水一泓,像是一條不知道歸處的小路,承載着那些讓人心碎的往事,蜿蜒向視野所不能及的遠方。
青石之上的白發男子睜開眼睛,藏劍千年已見鋒,此方天地都被刺痛。
雲開了好幾層。
但他隻是平靜地看着前方,劍眸照徹清溪水,無處生得一縷情。
“有事?
”他問。
溪面的水波微微蕩漾起來,映出來一個以玉冠束發的道袍女子。
她的眉眼鬓角如沐星光,面容端麗合度。
既見風姿,亦見歲月。
眸中的神光,也似這水紋微漾一般無常。
“诶我說。
”道袍女子的聲音帶着埋怨:“大楚淮國公叫人給你傳話,你聽也不聽?
不管你那寶貝徒弟了?
”
“他要去殺人,我沒管他。
他要被殺了,我為什麼要管他?
”白發男子淡聲問道。
水鏡漾起了細紋,水鏡中的女子面容,也像是有些支離破碎了。
“啊這……”
這番話竟然很有道理,讓人一時無法反駁!
“但他畢竟是你的弟子,也是我南鬥殿的真傳。
”女子道。
白發男子平靜地看着清溪水:“事情是他自己要做,路是他自己要走。
那他就該有他的覺悟。
倘若這一次就這樣死了,那也是他的選擇。
”
“你這徒弟啊。
他的殺性之重,不輸你當年。
隻是心魇難消,偏在我執。
”道袍女子歎了一口氣:“先前還專門來求我,想要我幫忙卦算那個叫姜望的年輕人。
”
白發男子的語氣依然平淡:“那他還挺會揭你傷疤的。
”
“可不是?
”道袍女子帶着些怨念說道:“餘北鬥出手遮掩的人,我哪裡算得過來?
你七殺真人陸霜河,是當世真人殺力第一,我這算力,可排不到那麼高去。
”
“我有一計。
”
“計将安出?
”
陸霜河淡淡地說道:“保護好自己,珍重身體,多活幾年。
等餘北鬥死了,你就是當世真人算力第一。
”
“這……餘北鬥好好的怎麼會死?
你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消息?
”
“我的意思是……”陸霜河道:“他年紀比你大。
”
“……”大名鼎鼎的天機真人任秋離,在水鏡中沉默了一會:“謝謝,你還是這麼會安慰人。
”
當然真正的原因他們都清楚。
現世沒有餘北鬥的道,他早就失去了成就真君的可能。
所以他的年齡,是真真切切一步步緊逼的年齡。
隻是對于任秋離這樣的人物來說,一定要等到另一個人活生生老死,才能夠問鼎當世真人算力第一……又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不是她最終能夠戰勝競争對手,而是對手已經輸給了時代,且終會輸給時間。
“不過話又說回來,勝鋒他畢竟是咱們南鬥殿的自己人,他來找我,也是一種信任。
”任秋離道:“你真不打算管他?
”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是什麼嗎?
”陸霜河問。
任秋離道:“……是你的劍。
”
“我的劍還不夠。
”陸霜河輕輕豎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是它。
無論你做什麼選擇,無論你怎麼努力,它都是那樣的,遵循它自己的秩序。
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
”
他仿佛完全沒有讀懂任秋離的話外音,隻是陳述着自己的答案,繼續說道:“當年選人的時候,我也隻是看着。
我接受所有結果。
我希望他也能接受。
”
“現在不一樣,現在易勝鋒已經是你的弟子,你養了他這麼多年……”任秋離說到這裡頓住,驚訝地問道:“你想磨他的劍?
在南域面對大楚淮國公府……很容易斷的!
”
陸霜河隻道:“天生劍器以殺人,沒有不許人折斷的道理。
”
任秋離道:“左氏千年世家,積威日久,強者如雲。
楚淮國公一聲令下,不知有多少人拔劍。
你若不給他支持,他沒有活路。
”
陸霜河道:“我相信他在出劍之前,就已經想清楚他要面對什麼。
”
“他畢竟年輕氣盛,未必懂得大楚淮國公府的分量,也未必知道齊國……”
“一個人如果在出劍之前,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對什麼。
”陸霜河淡漠地打斷道:“那他有什麼活着的必要?
”
任秋離歎了一口氣,又道:“神臨之下的人出手,也便罷了,我就怕淮國公府以勢壓人,傳出去對咱們南鬥殿的名聲也有妨礙。
”
這樣的兩位真人,反倒是做師伯的比做師父的更牽挂弟子。
大約這也是易勝鋒去求任秋離幫忙卦算,卻沒有求自己師父的原因。
陸霜河看着水鏡,異常平靜地說道:“若有神臨之上的存在對他出手,我當然要為自己的徒弟護道。
”
如他自己所說,一個人在出劍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将要面對什麼。
陸霜河毫無疑問是想得非常清楚的。
任秋離于是明白,這就是陸霜河劃下的底線,也是他對大楚淮國公的回應。
她勸道:“不如還是把勝鋒召回。
長生君就快要回來,這段時間,咱們沒有必要跟楚國……”
“左嚣是左嚣,楚國是楚國。
他能為一個齊人,做到哪一步?
”陸霜河淡聲以應。
又擡眼看向天空,一隻皿色的鷹狀異獸,正好振翅掠過,切碎了遊雲。
“我也很想知道。
”他說。
天穹一抹澄空。
無聲,無相……也已經無鷹。
……
……
莊雍洛三國交界之地,有城曰“不贖”。
這裡是公認的法外之地,混亂之城。
三個國家的律法都無法延伸至此,俗世的任何道德、戒律都不在此生效。
這裡隻有一個聲音,一種規則。
這裡隻有一個罪名——
付不起命金隻能等着被人殺死的……“窮”。
有人視之為西境的毒瘤,有人視之為現世的淨土。
但不管人們怎麼說,怎麼看待,它都靜默地矗立在這裡,并且也将長期矗立下去。
洛國且不去說,如今莊國崛起,雍國革新,兩雄對峙,這交界之地倒是愈發穩固了。
大概是誰也不想再啟國戰,都需要這麼一塊地方來緩沖。
于是不贖城愈見繁榮。
不能說它是滋生罪惡的土壤,但它的确是容留罪人的牢籠。
隻要繳納了足夠的命金,就能在這裡生活,能夠生活得很好。
無論善惡老幼。
沒有命金,就沒有命。
同樣無論善惡老幼。
靠坐在城門邊的罪衛,已經打了好一陣盹。
雖然這座城市裡都是惡徒,但他并不需要擔心有誰鬧事。
不贖城的武力,早已在過往歲月裡被一再證明……現在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需要證明的時刻。
半睡半醒的昏沉中,有一個人走到面前來,停在了面前。
這人戴着鬥篷,身穿麻衣,面容隐藏在鬥篷下。
很有禮貌地站在那裡,像是在等他醒來。
這種禮貌,跟不贖城的氣質格格不入。
罪衛瞥了這人一眼,就不再關心,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揭不揭面都無所謂。
他隻是打着哈欠問道:“知道規矩嗎?
”
鬥篷下是一個年輕的聲音:“願聞其詳。
”
年輕人在這座城市不太好活下來。
因為年輕人往往還有脾氣,而本事又還沒長成。
不過這也不關他的事。
罪衛雖然不怎麼耐煩,但還是把命金的規矩講了一遍。
“說吧,你打算為自己的小命花多少錢?
”罪衛背完了規矩,便懶懶地拿來入城簡,提起筆來說道:“友情提醒,惜财的人往往在這裡活不久。
”
“呃。
”來人頓了頓,問道:“最低交多少?
”
罪衛捕捉到了一種不太美妙的氣質,把入城簡和筆一收:“你可以一分錢都不交。
”
“那就不交。
”鬥篷下的年輕人說道。
很自然,很順滑。
幾乎是同一時間,聚集在城門附近,或站或躺或靠的那些人,全都投來了兇惡的眼神,個個如餓狼一般!
在這裡盤桓的,都是因為各種原因,在城裡已經快待不下去的人。
可是他們當初來到不贖城,就是因為在外面活不下去。
現在離開,隻會死得更快。
他們每天蹲守在這裡,等待有可能的“新肉”。
雖然會選擇來不贖城生活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惹的,但也總會有一些摸不着情況的愣頭青出現,在這個殘酷世道,給他們一點“甜頭”嘗嘗,比如眼前這個。
一身拙劣的僞裝,以及年輕人特有的自負。
大概在什麼地方,做下了一些也算轟動的事情,便自以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自覺可以在任何地方橫行。
他是需要教導的。
當然,也許不需要教導,隻需要埋葬。
聚集在這裡的人如鬣狗,但不贖城的罪衛也不會理會他們。
有這麼一群鬣狗在這裡,進城的新人往往會舍得多交一點命金。
畢竟他們罪衛有規矩,不能像城裡其他混蛋一樣,直接動手搶劫。
城門邊的罪衛,才不管新人會迎來什麼樣的命運,見新來的這個不肯交錢,也懶得勸什麼。
隻随意地道:“那就進去吧,還愣着幹什麼?
”
“呃,有一個問題。
”鬥篷下的年輕人,根本沒有在意那些兇惡目光,隻是看着守門收錢的那名罪衛,依然保持着禮貌:“我來找一個叫連橫的人,請問該往哪裡走?
”
籠罩在城門附近的兇狠目光,一瞬間全都散去了。
捉虱子的捉虱子,睡覺的睡覺,曬太陽的曬太陽。
一來就找罪衛統領連橫的,不管是因為什麼事,都不是他們能夠得罪得起的。
唯獨城門邊的罪衛沒有任何态度上的變化。
交錢或者不交錢,找連橫或者找張三,都隻不過是一個影響了他打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