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确實難打。
雖然曹皆将百萬之師東來,從劍鋒山一路打到同央城,的确勢如破竹。
。
。
但這隻能說明齊軍的強大,說明曹皆的軍事才能,而絕不意味着夏國是塊好啃的骨頭。
無論是劍鋒山上赴死的大夏靖安侯華鴻诏,還是江陰平原上與十萬逐風軍騎軍對沖的鎮國軍,都足夠說明夏國人的頑強。
而在護國大陣開啟,曹皆選擇把戰火燒到夏國每一寸國土之後……齊軍終于感受到了這個國家堅決的抵抗。
在幽平府、在臨武府的兩支大軍,雖然都在堅決地推進,但的确在每一寸突破的土地上,都費了苦力氣。
不說是一寸泥一寸皿,像奉節府多城望風而降的那種情況,也幾乎沒有再出現過。
但是在劍鋒山的時候,重玄勝沒有說過夏國難打。
在同央城外騎軍對沖的時候,重玄勝沒有說過夏國難打。
在臨武府境内一路穿插,見識了臨武諸城的堅決抵抗,重玄勝也沒有說過夏國難打。
剛剛經過的、甚至沒有一個超凡武力存在的劉家莊,卻讓他歎氣了。
“記得我們打陽國嗎,在日照郡,幾個帶頭的一殺,敗兵一驅,大軍立時就崩潰了。
”重玄勝道:“夏國人不會這樣。
隻要他們不被夏國高層像放棄奉節府一樣放棄,他們就不會輕易放棄……時至今日,我更加認識到了晏相和滅之策的厲害。
”
文字絕,曆法滅,君臣各朽,私心自問……當初陽國的覆滅,的确是水到渠成。
今時夏國則不同。
夏國的榮耀,還長久地存在于民衆心中。
離開劉家莊後,沉默了很久的姜望,這時候說道:“這是一個擁有堅強意志的國家,這個國家擁有偉大的人民……我看到了他們守護家園的決心。
”
他曾在陽國立旗,護佑一方百姓,使青羊鎮免于動亂。
他親眼見識了陽國官員的腐敗,瞧見了那個國家遍處流膿的惡瘡。
齊軍吞陽,兩年而大治,人心皈服,想來那便是王者之師,所謂“伐不義者”。
但今日之夏國呢?
他在夏國看到的,是這個國家最堅強的東西。
使得他今日雖為齊将,雖受軍職,國法軍規加之,亦不免反思己身。
我無道耶?
重玄勝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他非常重視這個問題。
自古以來,有這樣的困惑的,非止姜望一個。
在戰場上有道途迷思的,不是姜望一人。
戰争是太殘酷的事情,戰場是太考驗人性的環境。
詩曰——“烏鸢啄人腸,銜飛上挂枯樹枝。
士卒塗草莽,将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
昔年景國名動天下的黃河魁首,号稱要使景天驕勝天下一百年的絕頂人物,不就是在征伐别國的戰争中,見識到了戰争最殘酷的一面,開始否定自己的道途,從而道心崩潰,淪為廢人麼?
那一戰景國主帥為了顯示威嚴,震懾諸方,選擇了築京觀、屠大城,殺得江河為堵,皿漫高原……
一瞬間心中已經想過很多遍,重玄勝才慢慢地開口:“夏國當然有千千萬萬守護這個國家的百姓,我不否認這一點,我也親眼看到了。
但是在我們的背後,在我們身後的齊國裡,更有以億兆來計的民衆。
他們的利益需要維護,他們的支持需要回應,他們的榮耀,需要體現。
他們要吃得飽,穿得暖,活得有尊嚴,一個固步自封的帝國,無法保證這些。
天下相争,本就是不進則退。
”
“從曆史的角度,當年夏襄帝揮師東進,要奠定夏國霸業,那一戰齊國若是輸了,就已經不複存在。
那一戰之後,夏國以神武紀年,念念不忘東進,此百年千年之國恨,誰能回避?
去年夏國勾結平等國,挑撥國内矛盾,先刺君,後哭祠,難道是善類?
彼時一個應對不當,說不得國家已經動蕩。
”
“從天下大勢而言,他日我們若與景國争鋒,夏國必然是第一個沖出來的。
夏之于齊,就如盛之于牧,乃是心腹之患,皆為景國掌中之刀。
強景天下駕刀,雄視六合。
這些刀若不能折,景國霸權永在。
此刀如不斷,齊國一旦勢弱,必叫穿腹!
”
“從我個人的角度而言,我是齊人,生于齊國世家,我要為齊建功,此是天經地義。
我要争家主之位,我也需要在這場戰争裡争得足夠的功勳。
于公于私,此戰我如何回避?
”
“從朋友的角度來說,你與我一同領軍,輾轉辛苦,是為了幫我争勳。
就像你一直所做的那樣。
這是你我之間的相交至誼。
”
“而從你自身的角度來說。
你姜望受齊爵,得齊職,享齊俸,是齊人!
齊國為你遮風擋雨,齊國為你硬頂景國,齊國為你把莊國的國相逼到玉京山上吃鞭子……齊國有戰,你不能不出戰。
”
“現在,我再來說一些更宏大的事情。
”
“一統天下,擒握人道洪流。
于諸國天子,此乃超脫絕巅之路,不可回避。
天下雄主,誰肯放手?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戰争是不可能避免的事情。
天下早歸于一,天下百姓就少受一天戰亂之苦,你以為如何?
”
“我再言之!
”
“當今之世,東有海族,西有虞淵,北有魔族,南有隕仙林,萬妖之門後,妖族大軍未歇。
要想徹底清除外患,使人族現世永甯,必要先統合人族的所有力量。
此是千秋功業,萬載榮勳,大一統,即為大義所在!
此人族萬萬載大義之下,小仁小義皆不必言。
”
說到這裡,重玄勝攤開雙手:“你看,我有這麼多的理由給你。
關于這場戰争的必要性,關于你我參戰的必要性。
我還可以給你更多理由,但我想你也都知道……所以是為什麼,你現在會覺得迷茫?
”
姜望沉默。
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都不知如何說。
重玄勝的話,給了他一些答案,但不是全部的答案。
重玄勝又道:“在陽國的時候,你都比現在果決。
是因為陽國朝廷已經徹底腐朽,無藥可救,是因為那裡民心向齊……而夏國現在軍民一心?
但陽國也有紀承那樣的忠臣良将啊。
甚至于殘酷地說,若非我大齊壓制,陽建德本可以成為明君,将國家治理得很好,紀承本可以成就神臨,再守陽國社稷百年……”
這話簡直像刀子一樣,刮開了姜望的沉默,使他不得不審視自我。
“大約是道途吧!
”姜望說道:“是我的修行。
”
他歎息道:“信,誠,仁,武。
我以四德自锢,不免時常問自己,是否相配。
姜望,汝信否?
誠否?
仁否?
有武之德否?
”
道途,道途,越是靠近,越是迷惘。
越往前走,越生蒙昧。
越是有所覺知,越是覺出自己的無知!
未得道途者無此惑,因為本就不可能走這般遠!
重玄勝在這個時候反倒笑了,他笑道:“你是誰?
”
走在他旁邊的年輕人沒有再沉默。
這個因為太虛幻境裡的一個約定、不遠萬裡赴齊……而已經成長至如今模樣的年輕人,用他固有的語氣說道:“姜望。
”
重玄勝搖了搖頭,道:“你是大齊伐夏大軍裡、得勝營的核心人物,你是大齊青羊子、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頭……姜望。
”
“戰争是最殘酷、最兇險的事情。
你在戰場上,你的身份就是你最大的自我,你的勝利,是你唯一的追求。
戰争的仁,就是不行無謂之殺戮,用最少的死傷、赢得最大的勝利。
戰場上的武德,在于你要幫助你的袍澤,你要保護你身後的人。
你是我方的英雄,你要殺死敵方的英雄,這就是戰場上的英雄主義。
”
重玄勝最後說道:“我不懂你的道途。
關于我自己的道途,我也還在觀察。
以你的天賦才情,在修行上,我實在沒辦法給你什麼建議。
但我想,你的道途,是你用囚籠束縛的路,而不是囚籠本身!
”
此言真如驚雷掠空,一瞬間洞穿了姜望的腦海迷霧。
人身四海内,那在道途明确之後,反倒越來越濃重的蒙昧之霧,霎時間滌蕩開來!
我的道途,是我用囚籠束縛的路,而不是囚籠本身。
鑄就囚魔之籠,是為了讓自己把握【真我】,不入歧途。
可若是把這囚籠變成了道途本身,一言一行都要用最苛刻的标準衡量,豈不是正偏離了大道嗎?
雖為四德之锢,好似光明之行,但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歧途”?
今日之重玄勝,真乃一言之師也!
一瞬間的了悟,讓姜望對道途有了更清晰的認知,不由得道:“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誠如斯是!
”
……
……
得勝營到達錫明城的時候,正是黃昏,人昏昏欲睡的時候。
太早太晚,其實都更讓人警惕。
一天中的正常時間裡,這個時間段,反而是最容易疏忽的。
對行軍速度的把控,亦是兇有丘壑的證明。
如曹皆,如李正言,如此時的重玄勝。
當然,他們掌軍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
夕陽在遠空垂墜,錫明城沉默伫立,城門緊閉。
整個臨武府北部已經打成了一鍋粥,戰火雖還未燃至這裡,肅殺的氣氛已經先一步蔓延。
城衛軍伫立城樓,披甲執槍,挎刀引弓。
弩車排開,弩箭明晃晃地對着城外。
更有護城大陣的光輝,隐隐流動,顯然已經激活,随時可以開啟。
在大夏護國大陣全效率開啟的情況下,錫明城的這座護城大陣,防禦之能何止倍增于以往?
一經開啟,擋個幾萬大軍,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