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走後,得鹿殿又沉默了很久。
天子的聲音才響起來:“把那幅壁畫拓下來,挂在東華閣。
朕也每日看看。
”
唯此一句……
唯此一句。
韓令低下頭,領命而去。
……
……
一名太監保持了足夠的距離,在前引路,腳步踏在巨大的石磚上,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們是習慣了謹小慎微的人群,謙恭地生活在這偉大宮城裡。
姜望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氣度非凡。
每一步踏出,哒,哒,哒。
在威嚴華貴的宮城裡穿行,青衫按劍,步履從容,誰能不說一聲潇灑少年?
然而當自己的腳步聲在偌大的宮城裡孤獨回響,如鼓點一般落在自己的心上,姜望忍不住在想——
天子當年……
到底知不知道雷貴妃遇刺案的真相?
甚至于,他從玄武大街一路走到皇宮裡來。
這一路的風平浪靜,背地裡有多少洶湧?
是不是天子,對某些人的敲打呢?
儲君之位,關系國本。
遙想元鳳三十八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方立,樓蘭公之亂才平。
站在天子的角度來說。
雷貴妃設局自刺,死不足惜。
何皇後順水推舟、借刀殺人,雖是反制,也其咎難辭。
事後為掩蓋真相,逼殺林況,更是抹不掉的罪行。
大澤田氏為何皇後行爪牙之事,有賣好太子、插手争龍之嫌,其惡難掩。
如果當年就将真相揭開,結果會如何?
首先何皇後必然要被廢。
後位驟然空懸,會引起多麼大的競争?
這種争鬥是任何人都無法控制的,包括天子本人。
因為後位隻有一個,而看着那個位置的人又太多。
不是随便找個人坐上去就可以的。
更重要的是……
何皇後廢了,太子當然也要廢掉。
可幾年之内,太子連廢連立,這事哪怕單獨拿出來,都是足以動搖國本的愚蠢行為。
又何況是在樓蘭公之亂剛剛平息的那段時間?
再往下說,大澤田氏一直是齊國頂級名門,無論軍政,都有深厚根基,其本身亦是齊國實力的一部分。
在當時若究其責,無異于在國家動蕩之時自削筋肉。
剛剛平複樓蘭公之亂的齊國,适不适合廢後、廢太子、問責田氏?
青石宮裡的那位廢太子,才剛剛關進去三年……
餘波未息!
天子當年有太多的理由沉默。
其實仔細想想。
現太子正位東宮這麼多年,為何還是如此謹小慎微?
當了這麼多年太子,還沒有真正被朝野上下認可為大齊未來君主。
當了這麼多年太子,還相繼崛起了華英宮、養心宮、長生宮。
這當中,有沒有當年那件事的影響呢?
再想想看。
大齊九卒,大澤田氏現在可是一軍未掌。
政事堂中,大澤田氏現在未有一席。
這可是齊國最頂級的世家之一,海外開拓兩島,不輸于任何一個世家。
對齊國最高權力的參與,也太薄弱了些……
甚至于高昌侯田希禮與宣懷伯柳應麒前不久在大典相争,竟直接被天子命人剝了衣服鞭笞……
宣懷伯鞭笞了也就鞭笞了,高昌侯是何等地位?
如果說天子當年就已經知曉真相,這麼多年對案件的擱置,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也可以視為他給姜無棄的一份體面。
此案不公開,雷貴妃還可以是天子緬懷的愛妃,姜無棄還是那個天子最憐愛的兒子。
此案公開,則雷貴妃是自作孽不可活,姜無棄是罪妃之子。
雷貴妃膽大妄為,可畢竟姜無棄無罪……
但盡管有這麼多的理由來支撐,盡管可以分析出這麼多東西來。
姜望仍然不能夠确定,齊天子是否當年就知道了真相。
這些分析都是在假定的前提下。
而帝心如海不可測。
但至少有一點是明确的——
今時今日,姜望如履薄冰,走在一條無形的線上,在左右皆是深淵的情況下,給了所有人他能給出的最大交代。
而這所謂恰當的分寸,又如何不是天子劃出來的線?
天子不言,但那條線明晃晃地就在那裡。
姜望誠然在得鹿宮中慷慨激昂,秉正直言,然而那條線,他敢觸碰嗎?
他敢提及皇後一個字嗎?
他隻能說馮顧案,隻能說公孫虞案,隻能說林況案。
給楊敬交代。
給林有邪交代。
他承諾的,他都做到了。
至于真正将整個雷貴妃遇刺案的真相公諸于世……他做不到。
并不是證據丢失的問題。
在已經洞察真相的前提下,再去尋找相對應的證據,絕不會比烏列這十七年所做的努力要難。
姜望自信他是可以再找到證據的。
但就止于此了。
今天所做的一切,已經是當前的極限。
或者說,是天子所允許的極限。
在這些天的風雲詭谲中,死了那麼多人,發生了那麼多事。
那麼多人投身其間,攪得漣漪萬頃……
唯獨天子坐定深宮,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
但所有的一切,都在天子那沉默的視線範圍以内。
不曾超出一分。
十七年前輕輕放過了,十七年後要敲打誰,在什麼程度以内……天心自決。
所有人都隻能在天子所定下的分寸裡掙紮。
無論是北衙,姜望,還是幾個宮主,乃至于當今皇後!
一如這偉大恢弘的宮城,雖然無言。
卻無時無刻不在昭示着,齊天子是這個偉大帝國的唯一至高權力者。
所以姜望說,如果他要任職北衙,他要做一個不會拿捏分寸的北衙都尉。
而天子理所當然地拒絕了。
沒有給他鐵面無私的機會,給了他自由。
……
……
巍峨的宮城漸漸留在了身後,在人們有意或者無意的複雜目光中,姜望徑自穿行都城,走回搖光坊,回到自己的府中。
“呵,這就去楚國?
氣勢洶洶入宮,一回來就抱頭鼠竄?
”
重玄勝又霸占了他的院子,并且很是不滿地嘲笑道:“那你不跑快點,還回來收拾什麼?
你家裡有什麼好收拾的?
值錢的都是我帶來的。
”
姜望停下收拾行李的動作,回頭怒視之:“重玄胖你這麼說話就有點太戳心了啊!
”
重玄勝站在那裡,整個人把房門幾乎撐得滿滿當當,哼了一聲:“難道不是戳肺嗎?
”
“跟肺有什麼關系?
”
重玄勝冷笑道:“肺在五行屬金,最适合你疼了。
”
姜望:……
随便拿了點常用的茶葉傷藥之類,也懶得再收拾了。
畢竟重玄勝說的是實話。
收好儲物匣,轉身走到重玄勝身前,伸手道:“盤纏來點。
”
“堂堂德盛商會二東家,一年到頭沒幾天在家!
”
重玄勝翻了個白眼,一邊抱怨着,一邊終究還是去摸儲物匣:“金玉良言你不聽,學人家要真相。
田家随便動動手腳,咱們海外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懂不懂?
是,天子是支持了你,但是你也再一次消耗了天子對你的耐心。
而且你有沒有想過長樂宮?
非得要跟儲君過不去嗎?
你偶爾也稍微用腦子來思考一下,不要全部用來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