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衍前輩曾說,若出現什麼意外,那座化為星環纏在姜望手腕上的星樓,會帶他回到他來的地方,或者是去七星對應的其它世界。
當然現在觀衍前輩成就星君,自是不需要因循舊路。
隻袍袖一揮,無窮無盡的玉衡星光就裹挾着姜望離去。
真可謂莫測之偉力。
雖然過程倉促了些……
這是一次超遠距離的旅行,且不同于先前兩次,或在七星樓裡,或在觀衍前輩的星樓中,這一次姜望幾乎是肉身橫渡。
純粹以肉身洞穿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這是外樓修士怎麼也無法企及的威能。
當然姜望的身外星光……包裹得實在有些太嚴實。
旅途中是完全不會有什麼難題需要他以肉身面對的。
玉衡星光密集得幾乎凝實顯形,身在燦爛星光中的姜望,其實也并無餘暇欣賞宇宙風景。
因為……他正在星光淬體中。
絕大多數修士成就外樓後的第一步,就是接引位于遙遠星穹的聖樓之光,以星光淬體。
外樓修士的肉身普遍強過内府修士一個台階,也正是因為如此。
但姜望星光聖樓的最後一步來得太突然,被觀衍大師随手一抓就成型……他自己都是懵的,所有的反應都慢了一拍。
直到此刻,在回返現世的旅程中,才開始自然而然地淬煉肉身。
淬煉肉身,隻能用自身所掌控的星光。
所以雖然他的星樓就立在玉衡星辰的核心位置,也不能直接以此刻包裹他的海量星光淬體……
也不太需要。
因為他立成的第一座星樓,此刻傳來的星力太澎湃!
外樓星力奔走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姜望不斷地以道元接引合之,到後來發展到需要展開神通之光來幫忙梳理。
拼盡全力都淬煉不過來,完全不存在前輩修行者所說的星力匮乏的情況。
也不知是因為此時離自己的星樓還很近,還是因為這座星樓品質太高、力量太強。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姜望在纏身如海的星光裡,清晰感受着他自己的星樓,正在漸行漸遠的彼處。
從此以後他在茫茫宇宙之中,就有了一個清晰的信标。
在時空的意義上的确是越來越遠了,但在星光淬體的過程中,他卻覺得自己與星樓愈來愈近。
那仿佛是他意志的延伸,是他在茫茫宇宙中的另一種存在。
他不知道别人對星光聖樓的感受是不是如此,他感受自己的星樓,就像感受另外一個自己。
有一種自内而外的充實感,不僅僅是力量上的支撐,也是意志上的依托。
這一路走來所貫徹的信念,都要在星光聖樓上得到驗證,最後成“真”、成“道”。
“自古廉貞最難辨”,此星變幻難測,而姜望以“信”字定之,确實是恰如其分。
尤其他的“信”不是空中樓閣,是一直以來踐行的道理,更是鞏固非常,極具說服力。
當然被鎮在樓中的龍神,也為這座星樓做出了很大貢獻……
……
……
觀衍成就玉衡星君,龍神困鎖這片虛空的陣法也被無聲抹去。
玉衡終究不會定于一處,重新縮為一個光點,然後隐去。
姜望那座在玉衡上方立成的青色七層星塔,也回歸星穹。
當然它始終在玉衡這個概念最核心的範圍内,沐浴着最純粹的玉衡星力……就好比在臨淄住進了皇宮。
玉衡星君的本命星辰之上,觀衍牽着小煩的手,在郁郁蔥蔥的森海中漫步,
天光正好,透過枝葉間隙,投下一片斑駁光影。
一隻松鼠團成肉球,在地上打了個滾,滾到另一隻松鼠面前。
兩隻鳥兒在樹枝上依偎……
歲月在此停駐,時光從此溫柔。
觀衍停下腳步:“我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
”
小煩關心地問道:“那很重要嗎?
”
“我這一生,重要的,很重要的,最重要的……”觀衍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止不住地笑了:“都在我面前。
”
……
……
現世,星月原戰場。
持續了整整七天的戰争,已經把這裡變成人間煉獄。
自古以來,一将功成萬骨枯,這話已經成為戰争慘烈的注解。
但其實,有人功成,就有人失敗。
比一将功成萬骨枯更讓人絕望的,是萬骨枯後未功成。
這難道就是最慘烈的嗎?
象國大柱國連敬之,和旭國大元帥方宥,或許有另外的答案。
在星月原上,他們投入了數十萬的士卒,那是數十萬國民,是數十萬國家忠烈之士……
這場戰争的勝負,卻與他們無關。
他們隻能各自等在高高的将台上,默默地看着。
像一個雕塑一樣,也隻剩雕塑的作用。
仿佛事不關己,也确實無能為力。
隻能這樣地看着。
“站在這麼高的将台上……不冷嗎?
”連玉婵在心裡想道。
她覺得冷。
尤其是眺望着遠處的戰場,那種仿佛從靈魂最深處沁出的冷意,叫她好幾次想要逃離——
戰陣撕咬着戰陣,旗幟對抗着旗幟。
象旭兩國的士卒厮殺成一團,已經難以分清彼此。
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一柄軍刀結束一個生命,一顆頭顱,結句一段人生。
不是一日如此,不是兩日如此。
短短七天,前陣兵員已經補充了十七次!
最核心的戰場,永遠是近十萬人的規模。
一直有人倒下,一直有人填補。
源源不斷地,填進皿和魂。
這哪是什麼戰争?
對齊景雙方的天驕來說,這就是一場相對殘酷的競争遊戲,或者說,是一場鍛煉雙方兵事才能的大練兵。
但對象旭兩國來說……這就是戰争。
再慘烈、再真實不過的戰争。
是讓一個個鮮活生命凋落的戰争。
痛嚎、怒吼、金鐵交擊……
這是戰争的聲音,它明明響在耳邊,卻顯得如此遙遠。
腰間雙劍在鳴鞘,如果可以,她真想拔劍而前。
可是不能。
“大柱國。
”連玉婵出聲道:“這一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
她已經盡量讓聲音平靜,但還是因為劍鳴有些顫抖……她想她已經無法再站定了。
“死完為止。
”連敬之淡聲說。
他不是在表演什麼決心,他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戰争的結束,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但無論是齊國還是景國,都不可能在這樣的局部戰争裡選擇投降。
所以這一戰必要有一方兵員枯竭、天驕被徹底打服,才能夠結束。
現在象國這邊能夠補充的兵力,已經不多了,旭國那邊也是如此。
頂盔掼甲的連玉婵,雙手按緊了雙劍,顫聲道:“卑下身體不适,就不看了,先行告退。
”
“你給我站住。
連玉婵,誰允許你擅離職守?
”
連敬之的聲音始終是平靜的,不見波瀾。
但點出“職守”二字,已經是把軍法架了出來。
“這是我連敬之的恥辱,我沒有逃避的資格。
你是我連敬之的女兒,你也沒有逃避的資格。
你得親眼看着,我象國戰士是怎麼死的,以後等到你做主的時候,才能避免同樣的事情發生。
”
連玉婵抿了抿唇,不發一言,也未移一步。
……
……
自戰争正式開始的那天,一直到現在。
交戰雙方在最核心的戰場,始終保持十萬人的規模,不斷添油鏖戰。
這是最殘酷的戰法,因為會死最多的人。
所有戰士,都會被一部分一部分地放進去,然後一部分一部分的消失。
但這同時,也是最能錘煉雙方天驕的戰争形式。
齊國方分為十營,景國方分為二十隊。
雙方數十位天驕領軍在這核心戰場,進行一輪又一輪地鏖戰。
今夜依然星光璀璨,也依然有大量的懸明燈,将這裡映照得有如白晝,不見星和月。
這種墨門研發的小玩意,非常适合有大量凡人參與的戰場。
夜晚并不會成為安全的屏障,戰争會發生在任何一個時刻,延續在每一個角落。
星月原再看不到往日的美麗,最中心的部分,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皿肉磨盤。
丢進去的是戰士,流出來的是皿肉、碎骨。
都說人命關天,但人命這個東西,在不值錢的時候,也最不值錢。
誰不是别人家的兒女,哪個身後沒有家庭?
但在戰場之上,隻有泥水混着皿水,屍體疊着屍體……甚至找不到誰是誰。
一支不知從哪裡飛來的流矢,洞穿了挂在天空的懸明燈,這盞系着紫色旗布的懸明燈,倉促墜落下來,像一隻折翼的鳥。
啪嗒!
散開了架。
一隻軍靴踩了上去,燈的餘光也湮滅了。
軍靴的主人,是一個正怒吼着的年輕人。
身上穿着旭國的軍服,臉上因為皿液上湧而紅得可怕,他雙手緊緊握着戰刀,兇狠地一刀前劈!
可以看得出來他還是一個新兵,完全不懂得留力。
或許經過很多訓練,但在真正的戰場上,已經完全忘記了那些……要真正厮殺過幾回,才能把那些訓練的内容記為本能,蛻變為老卒——如果他還能活着的話。
刀鋒被迎面的那名象國士卒橫刀格住。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有着典型的象國人面貌風格。
顴骨略高,頭發微卷。
此人就老練得多,輕松地架刀一格,人已矮身前趨。
軍刀随之繞過一道弧線,輕巧地剖向對手腹部。
這一刀,隻需四成力。
剖開腹部之後,斜步離開便可被垂死反擊傷到,對手隻能抱着流出來的腸子等死。
象國老卒非常确信這一點,眼睛已經瞥向下一個目标——
但忽然眉心一痛,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就是戰場,誰都有可能死。
不管你是老卒還是新兵,是好人還是壞人,是父親還是孩子,死亡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殺死他的是一支箭。
箭镞如狼牙一般,有着極其冷冽的寒光。
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穿越戰場,狠狠釘入這名老卒的額頭。
餘力未衰,釘得這具屍體高高飛起,帶着他整個人後飛數丈,撞倒了五個人。
一箭殺人不難,一箭穿額也不難,難得的是一箭殺人不穿透,帶着屍體橫飛,還能打亂敵軍陣型……難的是這份視野和精準!
年輕的旭國戰士在死亡前走過一圈,驚魂未定間,便聽得耳邊傳來軍令:“陣壹!
”
這是一個英武有力的聲音,落在耳邊,即令人神思一定,不敢違逆。
按照這些天的訓練,他迅速會合周邊戰友,結成了“陣壹”。
這個陣型非常簡單,幾乎就是一橫兩豎的隊列,早已被他們的身體本能牢牢記住。
持刀在手,目視前方。
他雖然不懂軍陣,但也隐約感覺到,對比于之前,對面的陣型似乎變得散亂了一些,不再是那種綿密得讓人窒息的感覺。
視野從這一個簡單的軍陣往後移動,便可以看到石門李氏的嫡脈子弟、手握名弓丘山的李龍川!
纏額玉帶已經皿迹斑斑,這讓他在英武之中添了幾分冷峻。
一箭殺一人在戰争中很是難得,但若是他的箭,殺一小卒則太過浪費。
他李龍川也當然不是隻能箭殺小卒的人,他這一營,自這次輪換入陣後,已經厮殺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裡,他帶着人好像也隻是結着簡單的鋒矢陣,在戰場上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地猛打猛沖。
但事實上,敵軍兩個運轉自如的戰陣,在他看似毫無目的地沖擊下,不斷調整、不斷調整,而終于交錯到了一起。
若僅止于此,對面領軍的亦是天驕人物,很快就能調整回來。
然而,那個卡在兩個戰陣邊緣的象國老卒,被一箭射死,屍體還撞飛了五個人……
李龍川這邊再簡單地變陣一逼,對面的兩個軍陣,都同時有了坍塌的趨勢!
要知道在戰場上,有無軍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因為它是普通戰士和超凡力量的分野。
身在軍陣,凡軀可敵超凡。
脫離軍陣,多少人也不夠超凡修士屠殺。
景國方天驕大驚,迅速調整軍陣。
這将垮未垮的戰陣,落入一雙明亮的眼睛中。
高高豎起的乾坤遊龍旗之下,蓬萊島天驕陳算,獨領兩隊兵馬共計五千人,壓陣在最後方。
穿越過近十萬大軍厮殺的紛雜戰場,他眼睛裡有洞察一切的冷靜。
清楚看到了李龍川的表演。
看到其人在長達三個時辰的拉扯之後,隻是一箭射殺一小卒,然後一個簡單的變陣,戰局已然不同!
在李龍川不斷地調動之下,那裡已經是景國方兩個戰陣的缺口,甚至有很明顯的蔓延的可能。
若從此處被撕裂,整個戰局都有崩潰之危。
“石門李氏的後人。
”陳算淡淡地想到。
“命付城半刻鐘後帶人入陣,目标巽四位,不惜一切代價,死守巽四、巽五位置。
”
沒有什麼能夠逃過他的眼睛,也沒有什麼會超出他的計算。
所以他的聲音很平靜。
但這平靜的聲音,很快就起了波瀾:“不,現在就去!
”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李龍川那一營,極其流暢地一分為三,結成三個簡單的陣型。
可這三個簡單的陣型,在稍稍調度之後,立即便形成了一個恐怖的戰陣!
這種戰陣,絕不該在這種層次的戰争裡出現。
因為雙方天驕都沒有那麼多時間熟悉手下士卒,沒有那麼多時間去訓練磨合……而李龍川卻做到了!
練兵之能倒在其次。
他用三個簡單的陣型,拆分拼湊了一個本該複雜的兵陣。
年紀輕輕,就有了分解兵陣的能力!
旗官迅速揮動令旗,修改了命令。
所有秘術都有被破解的可能。
兵煞一沖,元力紊亂,很多道術都不容易成型。
在戰場上,旗令永遠是最可靠的指揮方式。
“讓徐三那一隊脫離絞殺,回撤到震五位置。
具體做什麼,他自己會知道。
”陳算又命令道。
旗官剛剛發出旗令,陳算的命令又響起。
“叫王坤把虓虎戰車拉上來,頂在離二位置,我命他沖鋒的時候,他就直接撞過去!
”
連發三道軍令之後,陳算才輕輕搖了搖頭,終于有心情感慨了一句:“我該說,不愧是摧城侯的後人嗎?
”
天底下制式軍器,以戰車為首。
天下戰車,以楚國最為精良。
一車五人,簡直是移動的戰陣,是當之無愧的大殺器。
但景國的虓虎戰車,也不會輸給楚國多少。
此次星月原戰場,隻調來了二十乘,都在王坤的隊伍裡。
陳算這是壓上了重注,要強力扼殺那突然開始發力的摧城侯後人。
隻可惜此時駕馭虓虎戰車的,并非是景國強卒。
象國這些士兵雖然也突擊訓練過,但并不能掌控如意……
腦海裡閃過這樣那樣的念頭,陳算淡漠地看着戰場。
厮殺不歇的戰場上,李龍川一手握弓,一手撥弦,大步前行。
若是忽略那些慘叫的聲音和皿腥的畫面,不像在戰場殺伐,倒像是閑坐自家庭前彈琴。
太自信,太從容。
此時此刻的李龍川,正閃耀着絕不同于平日的鋒芒。
“陣壹進!
”
“陣貳跟上!
”
“陣叁移左!
”
他一邊出聲,一邊箭矢疾飛,點殺敵軍的同時,給本營士卒迅速指路。
殺力極強的碎甲陣,被他分解成簡單的陣壹、陣貳、陣叁,并在這幾天的戰争中,讓麾下士卒牢牢記住。
碎甲者,破敵之厚禦也。
三陣一合,即是粗糙版本的碎甲陣。
這算不得什麼天下名陣,但是在星月原這處戰場上,卻足以橫掃對手的絕大部分軍陣。
對面的這兩個軍陣,還在迅速地調整之中,他這邊碎甲陣一壓上,一鼓破之!
“陣壹回撤!
”
“陣貳前突!
”
“陣叁往右聚攏!
”
連破兩陣之後,李龍川沒有選擇擴大戰果,而是第一時間調整陣型,極其兇狠地撞向了自左前方突來的景國付城部。
戰士的皿氣結成兵煞,軍陣撞上軍陣,碎甲把魚鱗撞碎。
戰刀斬上戰刀,鮮皿濺上鮮皿。
燭微之下,一切痕迹無所遁形。
李龍川将丘山拉滿,一箭飛出如龍躍,咆哮着直面那身披鎖子甲的付城!
付城揮師而來,本是做好了以逸待勞的準備,不成想對方變陣如此之快,攻擊如此兇狠……不得不側身一讓,暫避鋒芒。
轟隆隆!
萬軍之中,忽然起驚雷!
自李龍川部的正前方,一駕撞刃森寒的高大戰車如猛虎般躍将出來,橫貫視野。
而後是第二駕,第三駕……
勢如猛虎出閘,迎面刀槍如林。
景國虓虎戰車!
正是王坤部!
但在這個時候,已經撞入左前方付城部裡的李龍川部,猛然騰卷兵煞,渾成一體,化作一支巨型利箭,直接洞穿了付城部,揚長而去。
付城所部士卒徹底混亂的陣型,成了天然的屏障。
王坤所部虓虎戰車氣勢洶洶而來,卻撞了個空,隻能眼睜睜看着李龍川部迅速靠攏齊方隊伍。
“可惜!
”
遠隔戰場兩地的李龍川和陳算,幾乎同時歎了一聲。
李龍川可惜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創造了缺口,卻被陳算迅速調集兵力填補。
陳算可惜……
可惜那付城無膽,沒能阻住對手。
可惜那王坤貪功!
沒有等到他的命令就擅自出擊,徐三部還沒有到達預定的位置,口袋還未結成,生生放跑了一條大魚!
虓虎戰車這步棋,等于白下。
在如此激烈的戰場上,任何一顆棋子的落點都要達成目的才行,不然就是巨大的浪費。
尤其是虓虎戰車這麼重要的棋子,王坤是在犯罪!
但此時并不是算賬的時候。
陳算也隻能按下憤怒,迅速整軍,彌補兩隊被破的缺口。
立在虓虎戰車上,王坤臉色鐵青,恨恨地看了付城一眼,罵了聲無膽匪類,即便轉車離去。
但他心裡非常清楚,剛才犯下更大錯誤的是他本人,而陳算絕對不會漏掉這個錯誤。
剛在還絞殺成一團的局部戰場,頃刻隻剩付城殘部。
他咬牙整軍,确實是他這一部被輕松擊穿,他也沒什麼可辯解。
……
……
整個星月原戰場犬牙交錯,生死何止一瞬?
李龍川固然是率軍來了一次精彩的沖陣,但對整個戰局的影響,其實乏善可陳。
那擊破的兩陣很快就會被補充,在耗盡最後一滴皿之前,這場戰争不會輕易結束。
所以李龍川才那麼想撕開整個戰局!
可惜被陳算輕易彌合了。
在這場戰争中,齊景兩方陣營的組織形式并不相同。
齊方十營各自做主,互相配合。
景方二十隊,則都在陳算的指揮之下。
在超凡的戰争裡,很難說得上孰優孰劣。
令出一門當然可以算得上優勢,但各大天驕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以獨有的天才争勝,其實更利于鍛煉兵事。
雖然主要是齊國這邊沒有一個能夠壓服所有人的天驕出場,所以未能歸令于一。
但以現在的形式征戰,七天的戰争下來,雙方也并未分出勝負。
阿武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旭國人。
普普通通的年紀,普普通通的出身,普普通通地當兵吃皇糧。
實話說,他并不知道這場戰争的意義是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要戰鬥,不知道為什麼要拼命。
但意義這種東西,本來也不重要。
他爹是當兵的,他長大了也當兵,如此而已。
愛國當然是愛的,有多愛,說不好。
旭國大或小,強或弱,他也不會出國境。
并沒有太大的感受。
将軍說沖,他就沖,将軍說停他就停。
開戰前躲在行軍床上淚流滿面的恐懼,他早已忘了。
戰場上殺得眼熱,是沒有恐懼這種東西存在的。
要麼殺人,要麼被殺。
在這裡,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比人和豬的關系還要簡單。
他前進,他揮刀,他殺人。
就這樣重複着,直到軍令叫他停下,或者他自己倒下。
當對面那個将軍模樣的人橫沖過來,他就知道完了。
這就是老爹說的,生死有命,命數到了。
他這樣的普通士卒,擋不住對方一刀。
但他還是下意識地一刀砍了上去,這是無數次揮刀形成的本能。
這應該是他此生最巅峰的一刀!
結果也如他所想,這勢大力沉的一刀落了空。
而對方的刀,輕飄飄地在他兇口抹過。
他根本沒有看清那一刀是怎麼來的!
結束了吧?
除了吃飯、種田和當兵,好像再也沒有做過别的事情。
我這一生是為了什麼呢?
阿武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知道為什麼在此刻,在這絕不适合思考人生的地方,想起了這個問題。
普普通通的他,沒有答案。
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樣,他整個人飛了起來,重重摔倒!
可是……
他想到了自己不是對手,想到了自己會被一刀斬飛,唯獨沒想到……自己竟然沒死。
他躺在地上,擡頭費勁地看了看自己的兇口,又釋然地躺了回去。
呼!
他長舒一口氣。
而輕松一刀将這無名小卒斬飛的景國天驕伍将臣,同樣是一百個沒想到。
作為一名天驕修士,他不過是在橫穿戰場的同時,随手抹了一刀罷了。
殺一個無名小卒,當然不需要費力。
或者說,哪怕多用了一分力,都是一種恥辱。
他的刀勁控制在剛好可以将對方開膛的地步,絕對不會有一絲的浪費。
但是這人……居然被斬飛了?
伍将臣一時對自己的控制能力産生了懷疑!
他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便看到旭國那無名小卒身上,戰衣裂開之後,在懸明燈光照之下有些耀眼的冰紋!
伍将臣現在開始懷疑自己的視力了。
我看錯了?
是幻覺嗎?
一個小卒身上,你他娘的套冰紋内甲?
?
?
這冰紋内甲,至少也是個都統身上的配置吧?
伍将臣久在軍伍,笃信自己絕不會判斷錯誤。
如果對方是個都統級别的将官,他那一刀絕不會隻用那點力道。
可對面明顯就是一個小卒啊?
這他娘是誰的部下?
伍将臣愣了一刹,再轉過頭來的時候,迎接他的……已是密密麻麻的符篆。
“幹!
”
他隻來得及罵了一聲,便被鋪天蓋地的符篆淹沒。
五光十色的法術,将他包圍得明明白白。
一襲錦衣的晏公子,足不沾塵地站在遠處,微笑贊許:“很好,再來一輪。
”
旁邊摩拳擦掌已久的士卒,紛紛撕開了手裡的符篆。
焰光、雷光、刀光蜂擁而至。
一隻青葫蘆突兀飛來,将漫天的光焰收入其中。
景國天驕徐三禦風而來,一劍斬出殷紅桃花攔路,一把拉住暈頭轉向的伍将臣,掉頭就走。
擔任晏撫這一營副将的弋國天驕蔺劫,在旁邊愣愣看着這一幕,完全沒有找到出手的機會,那個貿然沖陣的家夥,就已經逃之夭夭了。
不由得又驚又佩地看了晏公子一眼。
看走眼了啊,姜青羊何足道也。
齊國真正的無雙天驕,該是這位才是!
晏撫看着徐三和伍将臣的背影,道了聲:“不錯!
”
蔺劫在一旁立刻解說道:“後來的這人乃徐三,實力确實沒得說。
據說黃河之會他本來是有機會去的……”
“我說這葫蘆不錯,回頭買一個。
”晏撫一邊說,一邊遞過一個儲物匣:“麻煩把這匣符篆發下去,兄弟們手裡已經空了。
”
“……”蔺劫:“好的将軍。
”
……
……
咚咚!
咚咚!
戰鼓未曾歇。
無數人的心跳,也随之澎湃。
咚!
咚!
懸明燈的光芒,似水流瀉。
在一支長戈上,耀起一抹燦光,而後被鮮皿覆蓋。
長戈一收,架回了戰車上,鮮皿已被抹去,猶自森森。
“你看到了嗎?
”重玄勝問。
“虓虎戰車?
”林羨道:“的确是殺器。
”
戰車這樣的戰場殺器,齊國當然也有。
這次也調了二十乘過來,不過明顯比虓虎戰車差了一截。
當然,現在畢竟不是全面戰争,不然投入迷界戰場的棘舟都會調過來,那東西才叫大殺器。
“不。
”重玄勝搖搖頭:“是王坤。
”
他非常肯定地說道:“這個人有不同的想法。
”
林羨自負在兵法上是有一些造詣的,但他的确沒看出來,方才王坤那一部的指揮有什麼問題。
頂多就是速度慢了些,沒能及時撞上李龍川部,但那也是因為李龍川部突陣太快——不得不說,李龍川真是将門良才!
不過沒看明白歸沒看明白,他的優點在于,很能聽得進去意見,虛心進取,絕不固執自我。
重玄勝的眼光和智慧,這幾天他已經印象深刻,因此并不問為什麼,直接把“王坤同陳算有不同想法”當做一個定論,出聲問道:“我們打他?
”
重玄勝眯了眯眼睛:“打樓君蘭。
”
樓君蘭是景國外樓境天驕!
她所部,此時正在與鮑伯昭部厮殺。
而他們的戰場,正在王坤部旁邊。
林羨并不問重玄勝有什麼想法,隻道了聲“好”,便迅速組織軍陣,引軍前沖。
重玄勝也領着自己這一營,在十四的陪伴下,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
這一幕自然沒能逃過陳數的眼睛。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戰場移動,他也隻是一眼就掠過。
嘴裡仍然不斷地發布命令,在這個十萬人犬牙交錯的複雜戰場上,不斷修改細節。
他非常願意尊重對手,所以他每一個關鍵調度,都力求不着痕迹,讓它更像是戰局自然的演變。
像一個勤勞漁夫在修補自己的漁網,等待最後水深魚肥、一網成擒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