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為何在我眼中衆生皆非本相。
譬如這無天寺中,師伯師叔驢頭而人身,大師兄為人勇毅望之則熊罴,小師弟性情疲懶憨态為豚彘。
”
“師父可也曾看見過這樣的異象?
”
無天寺,大雄寶殿一側的方丈内。
眉目清秀的小沙彌正向方丈無妄禅師傾吐着自己的煩惱。
“三葬是佛陀轉世的天人,尚未開始修行,便可以看見衆生心相,為師隻是凡夫俗子,并無此天眼神通。
”
無妄禅師感慨了一聲,越發覺得當年拼着半條老命,從萬妖群衆搶出這個佛陀轉世的弟子,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明智的決定。
“三葬,你可知外相與心相有何不同?
”
接着不等裴妙德回答,又自顧自說道。
“所謂外相,便是我們這副皮囊,奮勇者色堅且毅,畏懼者色荏且懦,諸如此類種種,觀其相而知其實,然世人修飾其面而掩其本性,故知人知面,依舊未必可知心。
”
“心相,是心中之魔,即是凡夫俗子欲望與惡意的顯化。
”
“洞悉人心,你就不會被人輕易蒙騙,他人對你的好壞是否出自本心,視之洞若觀火,可人心皆是叵測,論心不論迹,則千古亦無完人矣。
”
“所謂人相,是天人,亦是完人,是心中之佛,若人人裡表皆一,渡魔成佛,何愁我賀牛州萬萬裡疆土不為佛土。
”
“你乃天生佛子,一顆佛心通透,能透過表面看透世人本心,便是再擅于僞裝的人也無法在你面前文過飾非。
”
“這是好事,卻也是壞事。
”
“若執泥于佛魔之别,所見人人皆魔,久視之,便是心中佛也成了心中之魔,唯有窺破見知障,以内心之佛,度盡天下魔,方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
“這或許便是你來此世間的意義,亦是為師對你的期盼。
”
老和尚撫摸着小和尚腦袋,話語間不乏希冀與擔憂。
親手将裴妙德撫養大,沒有人比亦師亦父的無妄禅師更清楚此子的資質才賦。
隻是再好的資質,都需要兌現的時日。
無妄和尚這些年隐約已經察覺到,這個世界遠非他所了解的那般簡單。
自己這副老骨頭,積年累月降妖除魔,已經快要到了燈盡油枯的時候,能夠給這孩子遮風擋雨的時日已然不多了,若是在自己坐化前,這孩子無法做到獨當一面,又該怎麼辦呢!
……
裴妙德坐在宮室之中,持智慧印,腦海裡卻是幼時無妄禅師與他指點迷津的畫面。
回想起過去種種,小和尚的臉上露出掙紮之色,雙目卻始終是緊閉着。
自無天寺向車陀國一路千八百裡,裴妙德一路所見,皆可謂虎豹豺狼,衣冠禽獸,怯懦者卑躬屈膝向更強者,卻又赫然抽刀向更弱者。
入眼的每個人都是施暴者,可同時也是受害者。
施利将軍肆意克扣小販的皿汗錢,卻在真正的權勢面前乖順恍如綿羊,便是要食他的肉,寝他的皮,也隻敢于發出恐懼卑微的哀嘶聲,任由其發落。
嘴角流下涎水磨刀霍霍向着獵物,絲毫不顧秃鹫也在啃食着自己身上的皿肉。
天地間都充斥着一片蒙昧的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