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伽藍雨(下)
“……你若來我這邊,立刻便是蘇府一地的大掌櫃,蘇家三房一切資源任你調配,你要有多少要求,隻要我們能做到的,自然也一并答應你,你若能将這些資源經營好,二姐畢竟隻是一個女人,将來她接手大房不成,你若要得到她,自然也有諸多辦法……我爹說你是聰明人,誰都知道你是聰明人,我們這邊有誠意,多餘的話沒必要說,你自己想想便是……”
風雪之中響着那蘇文季的聲音,事實上早就已經準備好要向他說出來的了。
在蘇家大房的幾名掌櫃中,席君煜精明強幹,一向是其中最為耀眼的一人,雖說如今在資曆上還比不過幾個老人,但他在将來能撐起蘇家半邊天的事實卻沒有多少人懷疑,甚至多數人都說,這席君煜本是讀書考狀元的料,烏家花了重金請他過去他也未曾答應,他會留在蘇家,其實隻是為了這二小姐蘇檀兒而已。
也是因此,自從蘇檀兒成親,蘇雲方與蘇文季便一直試圖接近對方,釋出好意。
蘇文季這人自知本事是不行的,但一向自诩蘇無忌,禮賢下士,對有能力的人極其厚待,講究的就是“我或許無甚能力,我隻要把事情放給有能力的人去做就行了”,這樣的态度也曾得到過外界不少的贊許。
不過,此時席君煜聽完他的說話,就那樣看了他一會兒,片刻之後,手掌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下去,在蘇文季的疑惑當中,仍舊是搖頭冷笑:“七少,别天真了……”
“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你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
摸不清對方的想法,蘇文季也被對方的态度弄得糊塗,席君煜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掌用力頗重,他也隻好重複着這些話,片刻之後,但見席君煜歎了口氣。
“呵,七少,禮賢下士,寬以用人,是好事。
我知道這是三老爺教你的,沒辦法管理,就不用指手畫腳,本也是個取巧的法子,可你不明白,真正能用人的人,也一定要壓得住人才行,若有一日你手下兩人意見相左,你卻連個都決斷的能力和威望都沒有,你怎麼用人!
”
看着眼前的男子,席君煜兀自覺得好笑。
蘇文季想了半晌:“至少……這對你豈不反而是一件好事嗎!
”
席君煜搖了搖頭:“我席君煜,不會跟注定失敗的人站在一起。
”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眼見那身影大步遠去,蘇文季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意識到一點:“你生氣了!
你生氣了!
”
“這句話倒還算有些進步。
”席君煜淡然說着,随後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雪花像是在空中陡然炸開一般,“醒醒吧,七少,你們鬥不過蘇檀兒,她從一開始,就沒把你們放在眼裡!
”
風雪卷舞,蘇文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襲墨衫的身影大步離開,片刻後,方才猛皺眉頭,按捺怒氣,雖然心中想着這麼多次接觸這似乎是第一次讓席君煜變得失控、生氣,該是有了轉機,但因為席君煜那幾句話,不爽的心情還是壓不下去,随後,順手一拳打在了旁邊的樹幹上。
他本身力氣不大,平日裡這樣打上一拳,隻是會痛而已,這時候已經做好了痛的準備,咬着牙關手在空中晃動幾下,呼的一下,整個脖子都是冰涼冰涼的,肩膀上也滿是積雪。
憤怒地擡頭往上一看,眼神随即變得錯愕,嘴巴一張,驚恐的神色眼看便要泛起……
遠遠看去,樹下的人影将那樹打了一拳,那棵樹悠悠地搖了幾下,然後……轟——嘩——
白綠相間的顔色将人影淹沒下去,兩隻手與一隻腳在雪堆上搖晃掙紮着。
片刻後,那裡傳來丫鬟的呼聲:“來人啊——來人啊——七少爺被雪埋住啦——”
********************
“……聽青春,迎來笑聲,羨煞許多人,
那史冊,溫柔不肯,下筆都太狠。
煙花易冷,人事易分,
而你在問,我是否還認真……
千年後,累世情深,還有誰在等,
而青史,豈能不真,魏書洛陽城。
如你在跟,前世過門,
染着紅塵,跟随我,浪迹一生……”
琴弦輕響,一聲一聲的猶如水流婉轉,女子的嗓音淺淺的,唱腔之中,有摸索,有沉思,有疑惑,她在唱法中結合了平素唱詞唱曲時的一些單音唱法,又将甯毅方才教她時的那些轉折保存了下來,曲調不高,綿軟悠長如醇酒一般。
男子便在這樣的歌聲中細細碎碎地剝掉了鴨蛋的蛋殼,琥珀般的顔色随着蛋殼落下而逐漸出現在空氣之中,在這個與宋朝類似的年代裡,松花蛋在樂聲之中第一次出現在了人的眼前,随後被放在前方的瓷碗當中,琥珀色的蛋清當中花紋宛然。
甯毅聽着聶雲竹唱出的那與原版頗有不同的《伽藍雨》,隐約間能感到一絲古韻。
即便身處于這個時代,許多時候所見所聞的依然是簡單的生活,簡單而枯燥,平日裡走在秦淮河邊,那些樓船建築并不如電視裡拍得那樣好看,道路上各種髒亂。
古韻這種東西,自是一種特定的心境,如同他每晚看看蘇家院子裡的燈火,如同那日教小婵唱的明月幾時有,如同大雨瓢潑間小樓内外的安逸,能讓他聯想到許多年後的時候,古韻也才會自心中出來。
他畢竟是個現代人,這樣的心境,才最是沉澱了時光的氣息,如詩如酒。
靜靜地聽完這曲子,聶雲竹也有些欲言又止。
她從未曾聽過這樣的民謠俚曲,可是那些能登大雅之堂的樂曲之中,也未有如此奇怪的唱法。
千年以降,樂曲一道走的都是單聲音樂的道路,即便千年以後,每一支地方戲曲追求的唱法其實都是從氣勢氣韻上下功夫,要說變化,遠不如結合了各種風格的現代音樂來得繁複,這一曲唱完,以聶雲竹的功力自然便能清楚感受到歌曲中追求的繁複變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簡單膚淺在另一方面卻又追求技巧變化複雜到極點的樂曲幾近邪道,但對她來說,确實也有着諸多的震撼和啟發。
另一方面,歌詞卻有些過于淺白,有些地方似有拼湊嫌疑……她看看甯毅。
或許是随意,倒像是随意說了句話,毫不經意地追求着有趣的唱詞方法,最後便拼出了這樣一首歌似的。
隻是即便這樣,也實在是太令人驚異了,那散碎淺白的詞句實際上也有着一些若有若無的意境,信手拈來若一個玩世不恭的遊戲。
在這之前,聶雲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這樣的一首樂曲弄得有些無措,亂了心緒。
“公子這唱法,可是平日裡随意拼湊起來的嗎?
”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想來也隻能是這樣了,若真是熟悉音律的,怕是編首民歌小調也絕不會變成這樣。
“能聽嗎?
”
“奇怪,但是有趣。
”聶雲竹想了想,謹慎擇詞,随後笑道,“隻不過……怕是隻能平日消遣,或二三好友聚會時随意唱唱,呃……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