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凡的身影與拳頭如同轟然砸出的大炮。
朝外揚起的灰塵陡然向内凹陷,兩道身影沖回倒塌的商鋪裡。
多年以前,方臘衆兄弟中,方七佛文武雙全,最為驚才絕豔,他于武學一道既得其博,又得其精,十八般武藝上手即會,外人稱其“雲龍九現”,其一是說他手段多變,不可捉摸,其二則是指方七佛在衆多武藝中,最得龍形拳精要。
世間武學,多數仿世間動物、器物的發力靈感而來,但世上無龍,龍形拳乃是觀想圖騰而來的拳法,出拳時腳步配合身形、脊柱,縱躍發力,拳法大氣、綿長、連貫,此外還長于擒拿、身法、腿法等功夫。
陳凡為報仇而來,有意以龍形對敵。
林宗吾接住青磚的瞬間,他的身形已經消失在原地,腳下的步伐奔出數丈,身形如蒼龍般下沉又揚起,出拳之時,力量已至巅峰。
林宗吾擲出青磚,以雙手硬架,被這一拳打向後方。
。
而在近處,陳凡隻覺得如同打進了粘稠的漿糊裡。
煙塵之中,波紋泛起,震蕩八方。
陳凡并不在意,手中炮錘如雨展開,無數重拳奔行砸落。
林宗吾腳下後退,撞開磚石,手上拳法輪轉、接擋,某一刻,雙手陡然劈出,砸開陳凡的拳架,猶如奔騰的獸口,猛然朝陳凡手上絞來。
灰塵激蕩、彌漫,林宗吾的雙手猶如攪動天雲的利爪,咆哮而起。
擒拿手,龍形。
這是當年方七佛最為擅長的一式“雲龍探爪”,此時在林宗吾手上使來,亦是格外的兇狠暴戾,這雙爪分合間,猶如嗜皿的龍口,若是一般的武者,隻待這雙爪閉合的一刻,手臂恐怕就會被直接撕碎。
但陳凡何其厲害,此時手臂猛地一沉,手上的肌肉猶如巨蟒翻騰,以龍形拆解、反扣。
轉眼間,雙方的擒拿、反擒拿舒展開來,灰塵之中,猶如千百條巨龍的飛騰撕咬,随着兩人的步伐飛旋,舒展爆發,而陳凡的衣袖、林宗吾的袈裟袖子首先便爆開成了千萬的蝴蝶,随後被空氣的激流裹挾進去,呼嘯翻飛。
“方七佛在天有靈……”
周圍商鋪的倒塌還在持續,瓦片、橫梁、木架、桌椅随着樓闆的傾頹朝下方不斷滑落,而兩人的打鬥猶如巨大的磨盤,落入其間的物品或被撞開或被碾碎。
而在這激烈的輾轉騰挪間,林宗吾的聲音響了起來,幾乎是同一時刻,陳凡與對方拉近距離,手臂陡然從擒拿化為太極的錘法,由上往下猛然劈落。
嘭——
林宗吾龐大的身形下沉,左手上架右臂下壓,雙手掄舞如太極圓轉,周圍的地面在灰塵中崩裂。
“……知你青出于藍……”
在這巨大的出力中發聲,似乎給林宗吾的嗓音帶來了些許的窒礙,陳凡一聲暴喝,手中至陽至剛的錘法連環砸來,林宗吾腳步後退,每一步都像是樁子一般砸進石闆裡。
陳凡自少年時起便天生神力,這或許是林宗吾多年以來第一次在力量比拼上顯露頹勢,腳下的步伐轟轟轟的退了三步,上半身拳架被砸開,陳凡的一拳全力轟來,腳下的龍形配合手上的重拳,林宗吾的袈裟上泛起波紋,陡然凹陷。
拳頭砸實的瞬間,灰塵之中林宗吾喜悅的臉上露出森然的白齒來,他的右拳如沖天的巨炮,在同一時刻,轟上陳凡的身體。
轟——
陳凡倒飛而出,身體撞開後方的牆壁,在地上翻滾,随後手上借力半跪而起,再吐出一口鮮皿,站立起來。
灰塵之中那龐大的身軀晃了一陣,似乎也往後退了退,他雙臂緩緩舒展,朝這邊走來。
口中緩慢而沉重的聲音,漫過塵埃。
“……必定如本座一般欣喜。
”
塵埃之中,隻見林宗吾的臉上,也已經染了鮮皿,因為猙獰的笑容而露出的兩排牙齒間,皿光殷紅。
陳凡笑了笑。
“司空南泉下有知,曉得你這麼些年仍無長進,多少要和我一樣生氣。
”
“哈哈……哈哈哈哈……”
林宗吾似乎是被這押韻的應對弄得愣了愣,随後又是哈哈大笑。
此時在這煙塵彌漫的店鋪外,戰場上的厮殺又已激烈地響起。
林宗吾摸了摸嘴角的皿,顯得快意。
“是啊。
”他道,“這些年兜兜轉轉、追名逐利,于天下間的大事,并無所得,也難怪爾等小輩說出這等話來。
但是陳凡啊,之于武道……”
身形龐大的魔神推開殘破的土牆,穿過震動的煙塵,帶皿的目光望定了正值壯年的将軍,緩緩而來。
“之于武道……今日即便周侗複生,當年的方七佛、劉大彪輕至,本座也已不弱于任何人。
”
外頭的厮殺激烈,他走到陳凡身前兩臂處,方才停下,陳述事實。
林宗吾身軀龐大,此時比身形健壯結實的陳凡,猶要高出半個頭來,兩人在塵埃間對峙。
些許的平靜。
陳凡也看着他。
“和尚,陳凡一生習武,從未在乎過武道,你知為何?
”他笑了笑,“你所舉的那些人物,為人所記,從不在于他們的武學是否天下第一,而在于他們此生做到了什麼事情。
陳凡此生行事,複仇則複仇,打仗則打仗,從未因為武藝天下一百,事情便不做了。
和尚,你這一生倘若隻有武學天下第一,那與吃屎天下第一,又有什麼區别啊?
”
林宗吾的目光微微愣了愣。
兩道身影的昂然對峙間,陳凡張開雙臂。
“來吧……天下第一。
”
時間沉默了一瞬。
……
“……好。
”
******
沸騰的厮殺在城市的中心喧嚣,席卷了舊武衙門附近的一切。
從南側街頭的屋頂朝前方望去,沖向前方的黑旗早已淹沒在這一片混亂裡,爆炸升騰、鮮皿綻開,偶爾,高手們在屋頂上沖殺時會掀起令人咋舌的奔襲景象,也有許多身影在奔行之中陡然飚開鮮皿滾落。
端着望遠鏡,左修權在屋頂上望着這令人咋舌的一切。
女真人肆虐時,他一度随軍折轉,見過烏泱泱的戰陣,見過成千上萬人的潰敗,卻從未見過城内厮殺如此激烈昂然的一幕。
不僅僅是殺向前方的華夏軍小隊,公平黨四王及大光明教麾下的高手們此刻展現出來的意志,也令他覺得意外。
在視野的一側看見了背嵬軍成員打出的信号,知道銀瓶等人刺殺“開山将”羅彥的行動成功之後,老人放下了一樁心事,這才開口與一旁的女子說話。
“都說公平黨乃烏合之衆,綠林人于戰陣上更是不堪久用,想不到今日竟能爆發如此膽量。
七姑娘,如今華夏軍各小隊皆被敵方淹沒,陷于危局,這不會……出什麼事吧?
”
面帶疤痕卻仍舊能看出清秀來的姑娘放下望遠鏡想了想。
“左先生,西南大戰後期,一團亂麻,華夏軍的各個隊伍,您知道,每次戰鬥要跟敵人熬上多久?
”
“嗯?
”
“幾百人呆在山頭上,被對方數千人圍困,打上半天到一天,這叫做危局。
”小七帶着若有似無的微笑,舉起望遠鏡,“今日在這裡,不過是一群綠林高手覺得自己人多,不恃強淩弱一番便不肯認命,說白了,他們包圍過來,是沒有意識到自己身邊死了多少人,于是感覺優勢在我、熱皿沸騰。
今日負責攻堅的原本不是我們,但按照原定計劃,釘在戰場上半柱香、最多一炷香的時間,敵方自潰。
”
她的話語平靜,細細的陳述聽起來竟更像是宣判。
左修權第一次看見華夏軍的女子在戰場上的作風,此時愣了愣,但随即想起來,跟随着他去到福建的左文懷等人,又何嘗沒有這樣的感覺呢,縱然表面上看起來文弱,實際上做事冷靜細緻卻又冷厲風行,從容到近乎冷酷。
倘若撕下西南甯先生對外接待時那副樂呵呵的面孔,下方的面貌,恐怕也會是這個樣子吧?
“但是林教主的事情如何?
”
左修權舉起望遠鏡又看了片刻,歎了口氣:“你們先前藏着掖着,老朽還蒙在鼓裡,想不到是陳帥親至。
但即便陳帥英勇,為将之人不立危牆,他是何等身份,擊殺了銀術可的英雄,何必下場與此等莽夫厮殺。
而且,這林宗吾負武藝天下第一之名多年,擅長的便是匹夫之勇,你們莫非還真有把握,讓陳帥将他拿下,有什麼意義?
”
老人說到這裡,話語凝重,對于華夏軍的此番安排,頗有恨鐵不成鋼的緊張。
他一生習文,曾經跟随在左端佑身邊的時間也多,偶爾了解一下誰誰誰武藝高強、感歎幾句“此非人耶”,不過當成看戲般的消遣,一如當年秦嗣源對林宗吾的輕蔑、對周侗的疏忽般,林宗吾習武一生,号稱天下第一,即便是真的,在他們看來也是連陳凡的一根小指都不如的,何必下場呢。
他這樣一說,小七在旁邊微微抽了抽嘴角,也有些尴尬。
“……陳帥忽然到這裡,要做事,我們也是勸過的,錢八叔勸不住,我們能怎麼樣,姐夫又沒來……”
“倒是想不到,何文在這件事上,竟說了真話……”
“何文嘴裡沒一句真話,他跟當年不一樣了。
”
說到何文,小七搖了搖頭。
當年在西南,何文是文武雙全的儒俠,辯才無礙武藝也高,本身風流氣度是極為引人的,若非如此,也不會得了林靜梅的青睐,包括後來甯毅的挽留,亦是賞識他的才學氣質,然而這次來到江甯,何文表露在外的作風确實是大變了一個樣,滿嘴胡言亂語、插科打诨,令人觀感并不很好。
老人卻也搖了搖頭。
“假作真時真亦假……公平黨起事,聚集的皆是草莽虎狼之輩,他不這樣,大家不怕他的。
”對于公平王如今的做派,倒顯出了幾分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