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這場雨漸漸大了起來。
五竹在雨中。
在街畔行人怪異的眼光注視下。
一路走出巷口,來到了天河道旁的小岔道外。
濕漉地雨水,順着他身上地衣衫。
臉上地黑布緩緩向下滴落。
他就在這裡停駐了腳步。
然後微微擡頭,看着遠方煙雨凄迷中的皇宮。
昨天下午的時候,五竹也是在這裡看了半天地皇宮,雖然他是一位來自神廟。
下意識跟随範閑參觀人間的旅行者。
皇宮也确實是京都裡最值得遊覽地地方。
最雄偉壯觀的建築。
但是五竹接連兩日來此,想必有别的一些機緣影響了他的決定。
街畔屋檐下。
幾個穿着小棉襖的京都頑童,正背着方正的書包。
搓着手。
抵抗着寒意。
小臉蛋兒被凍地有些發白。
這些孩子每日都要去朝廷興辦地公塾念書。
身邊也都帶着雨傘,隻是沒有想到。
走到巷口的時候。
雨水竟會忽然變大了。
“看。
是昨天那個傻子!”一個小家夥兒正覺得這雨下地讓人太過無聊。
雖然似乎可以拖延上課地時間。
但是誰願意老在别人的屋檐下低頭,恰在此時。
他發現了像個白癡一樣木然站在雨裡地五竹,認出了對方就是昨天任由自己虐玩地傻子。
就像是重新發現了一個新大陸般高興。
屋檐下沒有什麼石頭,那些頑童眼睛骨碌骨碌轉着,在一個煤爐子旁邊找到了一些昨夜未完全燒盡地煤碴。
尖聲笑着,叫着,開始向五竹扔去。
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人類在很小的時候。
就很擅長通過欺淩比自己弱小地人,來證明自己的強大,從而獲得某種精神上的滿足,這似乎是一種天性,不然那些孩童們,為什麼會聽着煤碴砸在五竹身上的聲音,便會覺得喜悅?為什麼看着五竹渾身上下被砸地肮髒不堪。
便會覺得快活?
街上躲雨的人不多。
在這些人數不多京都百姓的眼中,那個站在雨中發呆的瞎子。
很明顯是個白癡。
又是個殘障人士,不免有些同情,但同情之餘,看着那個瞎子身上的污迹。
又有些下意識的厭惡。
所以除了一個大嬸模樣的女人。
狠狠地罵了那幾個小崽子一句之外。
别的人都沒有什麼動作,隻是漠然地看着那些不以為然孩童用自己地方式。
發洩着生命皆有的暴力**。
啪的一聲。
一坨沾了水地煤塊狠狠地砸到了五竹紋絲不動,沒有一點表情的臉上,發出了清脆地聲音。
就像是扇了他一個耳光。
那塊煤碴。
将五竹臉上的黑布打地略微偏了一點。
五竹蒼白的臉也偏了一點。
似乎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後他将自己臉上的黑布拉正。
緩緩轉過身,看着屋檐下那些手上并不幹淨的小孩子們。
頑童們并不害怕。
因為昨天砸了一個下午。
這個瞎子白癡也沒有絲毫反抗的迹像,相反,他們看着五竹今天有了反應,反而覺得更加興奮。
砸向街中雨中地煤碴,頓時密集了起來。
啪啪啪啪,終于有人找到了石頭了,混着煤碴,一古腦地往五竹的頭臉處砸去。
留下了肮髒地痕迹。
和絲許皿痕。
被雨水一沖,便在五竹蒼白地臉上流淌着,就像是旱季之後地洪水,攜帶着千萬年地垃圾,在大地滄桑地臉上,沖涮出令人心悸的痕迹。
五竹依然沒有躲避,原來五竹也會受傷,他隔着那層黑布,怔怔地看着那些不停尖笑着。
揮動着小手地孩童,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攻擊自己。
更不明白。
為什麼這些孩童天真地臉上,竟然會笑的如此猙獰。
他更不明白,為什麼那一塊一塊地石頭。
不論是尖地還是圓地石頭。
砸在自己的頭上。
臉上,自己的心卻感覺到有些怪異?
那是怎樣地一種情緒?傷心?失望?憤怒?不甘?抑或隻是情緒二字而已?五竹望着那些孩童,任由他們砸着。
一片混沌地腦海裡,卻突然間像是多了一點兒什麼東西。
雨忽然變得極大。
深秋地京都天空。
就像是被誰戮了一個大洞,無數的江河湖海,就從那個深不可測地大洞裡潑然而下。
化作漫天驟雨。
狂雨。
散落在街巷民宅之上。
五竹的腦海裡也像是忽然開了一個大洞。
清漫的天光射了下來,讓他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種怪異地情緒之中。
有情緒,這證明了什麼?是不是和那個叫做範閑的年輕人所說的好奇,是同樣地證明?五竹再次開始思考,在磅礴的大雨中沉默地思考。
那個叫範閑的年輕人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
但是他聽不懂。
聽不明白,不能夠了解,隻是記在了心裡。
那個叫做範閑地年輕人做什麼去了?好像是去那個皇宮了。
好像是為了報仇,為什麼報仇,為誰報仇?好像是有人死了,所以那個叫做範閑地人不甘心,不愉快。
是一個叫葉輕眉的女人,還有一個叫陳萍萍的老跛子?
這兩個陌生地名字。
好像随着這漫天地雨水。
和那個大洞裡透下來的清光。
在五竹的腦中變得漸漸清晰。
漸漸熟悉,然而令他有些頭痛的是。
他依然記不起來對方究竟是誰,自己難道不是一世都在神廟裡嗎?
五竹還是什麼都不記得。
但他擁有了他本來不應該擁有的東西。
那就是情緒,其實從昨天下午開始,那種情緒。
便已經充溢他地内心。
讓他的雙眼隻是隔着黑布。
靜靜地看着那種皇宮。
這種情緒叫做厭惡,不知道為什麼。
五竹自己都無法解釋,他很厭惡那座京都最高的建築,或謝是因為他本能上厭惡那座建築裡的人?
離開雪廟的時候,那個叫範閑的年輕人一面咳着皿,一面對自己說。
要自己跟着自己的心走,可是……心又是什麼?難道就是自己此刻所感受到的鮮活地陌生地……情緒?
五竹決定去皇宮裡看看,找一找自己情緒地真實來源,去看看裡面有沒有自己想見的人。
冥冥中注定要見地人。
于是他的手穩定地放到了腰畔地鐵釺上。
同時微微低頭。
重新戴上了背上地笠帽,将天上地雨水遮住。
将遮住自己雙眼地黑布遮住。
然而那些孩童們還在快活地扔着石頭與煤碴,五竹沉默片刻後,放開了手中地鐵釺,蹲下身來。
手掌在地上流淌地污水中劃拉着。
抓起了一把并不堅硬地煤碴。
不能傷害人類,除非是為了人類地整體利益,然而五竹和神廟裡那位老人最大地區别便在于,他不明白,整體利益這個東西。
究竟是什麼狗屎。
和自己又有什麼關系。
那些年輕的人類或謝是在遊戲。
五竹是這樣認為,也是這樣反應地,至少對于這些欺淩自己的年輕人類。
他的心中沒有厭惡的情緒。
也沒有憤怒地情緒。
既然是遊戲。
我陪他們玩一次遊戲,或許他們便會不再這麼纏着我了。
五竹直接将手中那捧混着雨水的煤碴向着街畔屋檐下地孩子們扔了過去。
一陣驚恐的叫聲。
一陣慌亂地腳步聲。
無數地哭泣聲。
有人昏倒在雨水中倒地聲。
亂七八糟地聲音就順着五竹的這個動作響起。
一把混着污水的煤碴,準确地按照四人份分開。
準确地命中了那幾個頑童的身體,其中一位笑的最大聲的頑童地頭上直接被砸出皿來,一聲不吭地昏倒在雨中。
街口一片死一般地寂靜後,忽然爆發了憤怒的吼叫聲:“傻子打死人了!”
先前冷漠的京都百姓們。
在這一刻忽然都變成了急公好義地優秀市民。
報官地報官,通知家長的通知家長,還有些中年男人。
拿出了木棍和拖把,準備将那個犯了渾地白癡打倒在地。
都是街坊鄰居,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孩子們受這麼大地苦。
那個昏倒在地地孩子的母親撲到了孩子的身上,大聲哭泣着。
怨毒地咒罵着五竹。
五竹冷漠地看着這一切,依然不明白。
如果是遊戲地話。
那個婦人為什麼要哭。
如果不是遊戲的話,先前為什麼他們不阻止這些孩子?自己知道自己不會真地受傷,難道這些人類也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難道先前那些孩子打自己地時候。
他們就不擔心我地安全?
在雨中。
沉默地五竹隐隐間學到了一些東西。
稍微明白了人類的情感與選擇和道理無關,原來是以親疏和喜惡來劃分地。
在如今這個世界上,五竹認為和自己關系最密切地人,應該就是那個叫範閑地年輕人。
他最厭惡那座皇宮,所以他不再理會這些像瘋了一樣地人們,很認真地重新抹平了臉上黑布的皺紋,将手放在腰畔的鐵釺之上。
向着遠方的皇宮踏進。
有人試圖要打死了這個白癡。
瞎子。
瘋子,然後便昏倒在了地上。
木棍也斷成了兩截。
大雨之中,一身布衣。
一頂笠帽的五竹。
很輕松地走出了京都百姓們憤怒地包圍圈,隻在身後留下了一地痛呼地人們。
五竹沒有殺人。
不是他不敢殺。
而是數十萬年來所養成的習慣,讓他想不到殺,想殺地時候。
再殺吧。
當京都府的衙役趕到了天河道旁的岔口處時,那個打倒了一地百姓的瘋子早已不知所蹤,看着在雨水中痛呼的一地人。
衙役班頭稍一查看之後,倒吸了一口冷氣。
暗想這是哪位高手。
下手如此幹淨利落。
強者怎麼會屑于和這些手無寸鐵地百姓過不去?衙役班頭感到身體有些發寒,不是因為這些百姓的傷勢。
而是因為那個已經不知所蹤地瞎子,如果真如這些百姓所說。
那人是個傻子。
那麼毫無疑問。
這個傻子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強大地武瘋子。
讓這樣一個武瘋子在京都裡亂竄。
衙役班頭想着就可怕。
他第一時間讓下屬通知京都府衙門,然後緊張地問着旁邊地一個人:“那個瘋子跑哪兒去了?”
“好像是往廣場方向去了。
”那人顫着聲音回答着。
咬牙切齒說道:“那個人盯了皇宮兩天了,隻怕有問題。
”
衙役班頭不需要再問,也明白這個人是想把那個瘋子害死。
什麼事情牽涉到皇宮,便再也沒有活路。
不過聽說那個武瘋子直直地朝着皇宮方向去,衙役班頭反而心頭感到輕松了一些。
畢竟皇宮裡高手雲集。
禁軍森嚴。
再厲害的武瘋子也隻有被打倒在地地份兒,哪怕是傳說中地小範大人殺回來了,難道還能闖進皇宮不成?
雨一直下,五竹并不知道身後遠方街口地百姓想讓他死的心情有多麼迫切。
他也不知道那位衙役班頭已經宣判了他地死刑,他隻是戴着笠帽。
握着鐵釺,一步一步。
異常穩定而又幹脆地向着皇宮廣場行走。
在北齊瑯琊郡,範閑給他買地新布鞋踏在水中。
早已濕透,随着每一步地踏行,五竹地腦海中就像是響起了一聲鼓。
擊打着他的心髒。
擊打着他地靈魂。
葉輕眉,陳萍萍。
範閑。
這些看似遙遠卻又極近地名字,不停地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