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第一百五十九章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一)
南慶京都在下雨,北齊南京在下雪,小雪在空中優美而緩慢地飄拂着,充溢着天地間的寒氣,卻依然讓溫度降到了人類十分厭憎的程度。
在南京城雄壯的城牆之上,負責北齊南方防線的南京統兵司大将上杉破,面色漠然地看着西南向的平原。
原上沒有積雪,依然可以看見那些正在冬眠的黑色沃土,他的目光透過層層風雪,落在了那處綿延不知數十年,氣勢肅然的南慶軍營。
那處旗幟獵獵作響,營寨連綿,無窮無盡的黑色,沉默地停伫于風雪之中,就像是一個暫時休息的猛獸,随時可能向南京城撲來!
南慶燕京大營與北大營兩大邊軍全力來攻,在這段日子裡,接連突破了北齊大軍布下的三道防線,以燎原之勢直撲北上,一路不知殺死了多少北齊戰士,如今已經抵達了南京防線前方二十裡處,正在稍作休整。
看來天下兩大國之間最皿腥殘酷的攻城戰,馬上便要爆發在南京城下。
上杉破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手掌輕輕地撫摩着身旁的刀鞘,看着紹如螞蟻一般快速走動,在冰冷的天氣裡準備守城軍械的下屬們,感受着城内充斥着的緊張恐慌氣氛,不由歎了口氣。
十餘萬慶軍鐵騎已經壓掩而至,自己身下這座大齊南方第一要鎮。
又能擋得住多久呢?
上杉破搖了搖頭,連接向下屬校官發出數道軍令,然後轉身下了城牆,來到了城牆下臨時安置的前線營帳之中。
這處營帳十分偏僻安靜,外面由他地親兵親自把守,根本不虞有人能夠靠近。
一入營帳,上杉破看着帳内那個穿着一身平民服飾。
然則卻是不怒而威的男子,幹脆至極的單膝跪下。
沉聲說道:“義父,看樣子王志昆被前幾天的縱割伏擊打喪了膽,三天之内應該不會發起攻城。
”
全天下人此時都以為北齊的軍方柱石,最令南慶感到忌憚的上杉虎大帥,應該還沉兵于慶軍腰腹之間的宋國州城之中,然而誰能想到,在南京大戰一觸即發之際。
這位天下雄将,竟然單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南京城中!
上杉虎那雙黑蠶眉微微抖動了一絲,片刻後沉聲說道:“王志昆行兵雖然保守了些,但絕對不是膽小之徒,不然慶帝怎會讓他領燕京之兵十餘年……這些時日裡那些騷擾,看上去是我軍占了便宜,實際上此人像是個烏龜一樣。
根本沒有被你誘出什麼兵來。
”
上杉破聽着義父嗡嗡地聲音在營帳裡回蕩着,看着義父的眼中自然流露出一絲敬佩,義父暗中回到南京已有些時間,自然要準備迎接馬上到來地這一場大戰,如果不是義父暗中運兵如神,借着三道防線。
縱橫切割,也不可能讓南慶鐵騎到今日才殺到南京城下。
“王志昆真是無恥到了極點,明明他們兵勢占優,而且氣勢正盛……卻偏生在平原上擺出一副守城的架勢。
”上杉破想到此處,不由怒罵出聲。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王志昆的厲害便在此處……南慶啊。
”上杉虎忽然從地圖上收回目光,目光看着營帳之外,歎道:“兵多将廣,實不我欺。
”
這位北齊一代名将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疲憊之色。
他從宋國州城回到南京。
是因為他實在是不放心這處的防禦,一旦慶國鐵騎真的突破了南京防線。
北齊朝廷的中腹部便會直接面對着南方來地戰火,朝廷必須生亂。
上杉虎等若是施了個分僧計,南慶鐵騎依然以為他還留在宋國州城,隻怕擔心到了極點,而他卻是暗中在南京主持這一道防線,隻有一個上杉虎,卻用這種法子,能夠發揮超出一個上杉虎的作用。
隻是面對着慶**紀森嚴,軍械優良,戰鬥力異常強悍的十餘萬大軍,上杉虎再如何用兵如神,也不可能感到輕松,尤其此次并非野戰,而是兩大國之間在南京防線上的正面沖撞,打到最後,依然打的還是國力與氣勢。
上杉虎并不畏懼王志昆,他太了解這位南方的同行,所以不懼。
這些年他主持北齊南方軍事,一直将目光都投注在遙遠南方京都的皇宮裡。
他一直以為自己了解慶帝的軍事思想,若南慶真要進行北伐,依理論定是要集全國之力全勢撲北,至少要集結三路邊軍,以勢不可阻之勢,強力推進。
然而南京城外隻有兩路邊軍,慶帝地魄力似乎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強大,上杉虎雙眼微眯,憂心忡忡,暗自想着,南方的那位君王究竟在想什麼?
難道是有什麼自己沒有看出來的詭計?
自己還能守住這片國度嗎?
為将者首重信心,然而在南慶強盛軍勢面前,上杉虎并沒有戰而勝之的信心,他相信自己能夠将對方北伐的腳步阻止住一段時間,但是又能阻擋多久呢?
有一種疲憊占據了上杉虎的心房,他忽然想到了陛下前些天傳來地密旨,聽說南慶範閑已經從神廟回來了,此時應該到了京都,難道大齊的命運,便要寄托在慶帝的私生子身上?
範閑會殺慶帝嗎?
能夠殺死慶帝嗎?
……
……
當上杉虎在南京城内注視着數十裡外的慶軍營帳時。
在風雪中,連綿十餘裡的慶軍營帳之内,主帥王志昆大将,也用冷漠的目光看着遠處的那座大城,隻要攻破那座城池,慶軍最強大的騎兵,便可以殺入北齊中腹要害之地。
到那時候風卷殘雲,雖然還要面對上京城前的兩條防線,但想必總比現在要好打地多。
尤其是此時攻南京,卻要防着身後宋國州城裡地上杉虎,慶軍地攻勢雖然穩定,卻少了當年開邊拓疆裡的壯烈氣勢。
“史飛什麼時候到?
”王志昆問道。
身旁一位偏将不假思索,直接應道:“大将軍應該四日後抵達。
”
王志昆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
此次北伐之始。
陛下便已經拟好了所有方略,雖然如遠處南京城内地上杉虎一般。
王志昆有時候也覺得陛下此次的魄力不及當年,但是對于陛下的信心,從來沒有減弱過。
陛下要派史飛前來接掌北大營方面地野軍,并沒有讓王志昆有絲毫負面的感覺,他不在意讓人搶功,更不會認為陛下是不信任自己,因為史飛當年本來就是他地副将。
更何況如今北伐。
乃統一天下的戰争,沒有哪一位大将敢奢望,僅憑自己的力量,便能完成此等豐功偉績。
王志昆偶爾想着,至少自己比葉帥好,葉帥現在身份太過尊貴,隻能在京都樞密院發令,卻無法像自己一樣親自領兵。
準備了多少年了?
王志昆站在營帳門口。
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盔甲之上,眯着眼睛,看着遠方的南京大城,想到自己的雙腳其實已經站在了北齊的疆土之上,心中驟然間生起了無窮豪情。
為陛下駐守燕京十餘年,為地便是今日。
壯闊的畫卷便在眼前,人生哪有悔意?
忽然間,王志昆的眼瞳裡閃過一絲寒意,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雖然天寒地凍,但慶軍的後勤保障沒有問題,氣勢沒有問題,可是他的心裡一直都有極強烈的不安。
小範大人回京都了,陛下可會安好?
……
……
依山而建的北齊皇宮,山上有山澗。
山澗沿着山道流到最下方彙成一方清潭。
潭旁砌着青石,潭中清水順着刻意打開的一處缺口向着宮外地方向流去。
北齊皇帝身上披着一件大氅。
内裡穿着龍袍,雙眉如劍微微挑起,雙唇緊緊抿着。
他就這樣坐在水潭的缺口之旁,沉默了很久,一言不發。
海棠背對着站在他身旁,目光順着從潭中流出的清水,一直望向了美麗的皇宮之外,那條緩緩行走于冬日上京城内的河。
大東山一事之前,苦荷大師便在這處水潭裡與太後一番交談,決定了某些事情,飄然而去,最後頹然而回,壽終而亡,他敗在了慶帝的手中。
如今北齊朝廷又面臨着南方那位強大君主地威脅,隻是這一次的威脅比上一次更真切,更直接,無數的慶國鐵騎已經踏上了侵略伐北的道路,不知道什麼時候不會殺了這座古老的京城,點燃這座美麗的黑青皇宮。
“朕不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
”北齊皇帝劍眉微平,面色微淡,緩緩開口說道:“雖然朕相信他與慶帝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慶帝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關于範閑此人擅變而天真的情思,朕大概比很多人都更了解一些。
”
“而且最關鍵的是,按照小師姑地話來說,那位瞎大師根本已經變成了一個白癡。
”北齊皇帝低下頭,望着水中有些變形地自己面容,忽然覺得這天地間的寒意,都變成了前所未有地重擔,壓的他快要喘不過氣來,微帶失望之意說道:“若真是如此,誰又能夠在南慶皇宮裡殺死那位君王?
”
“誰都知道慶人的野心,朕為之準備了這麼多年,然而戰事一起,才發現,原來朕依然低估了慶軍的強悍。
”北齊皇帝擡起臉來,眸子裡閃過一絲堅毅之色,“不過是兩路邊軍,便可以殺到南京城下,若慶帝真的舉國來伐,便是上杉虎,隻怕也不可能支持太久。
”
“若上杉将軍支撐不住,陛下準備怎麼辦?
”海棠在此時緩緩轉過身來,平靜問道。
“傾舉國之力,與之一戰。
”北齊皇帝微微一笑應道,根本沒有思考,“這天下終究是朕的天下,便要玉碎。
也要碎在朕地手裡,朕可從來沒有認輸的念頭。
”
海棠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着宮外,望着南方,雙手輕輕合什。
……
……
東夷城控制的疆土,宋國與小梁國的交界處,被海風吹拂着的土地。
擁有比上京城和京都更溫暖潮濕的天氣,山野間的樹木依然保留着難得地青色。
誰能知道越過面前的山梁,行過宋國地土地,穿越那座偏小的州城,便會來到一片肅殺朔雪之地?
那片朔雪之地正是南慶發兵之原,北齊潰退之後固守,無數人厮殺殒命之地。
孤軍叛離南慶朝廷,在人世間沉默了一年有餘的慶國大皇子。
此時便在溫暖如春的山野間,目光直視天穹,想像着那片肅殺的風雪。
他的身後是一萬餘名忠心效命的部屬,在山野山方有一道黑線,那是範閑交給他地四千黑騎,然則荊戈統領着這些黑騎,似乎并不怎麼肯聽他的話。
如果不是王十三郎回到了東夷城,給荊戈帶去了範閑的親筆軍令。
大皇子收回了目光。
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十三郎,英武的面容上沒有絲毫情緒的反應。
他此時所統領的軍隊人數雖然不多,然而卻是東夷城倚以為憑的最強大一枝力量,如果加入到此時兩國間地戰場上,尤其是從上杉虎去年便妙手奪得的宋國州城中殺出去,隻怕會帶來令天下震驚的戰果。
然而範閑并沒有要求或者請求他這樣做。
範閑隻是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自己的大哥,然後通過王十三郎的嘴,将自己對天下局勢地判斷分析講給了他聽,然後便再也沒有任何話。
大皇子輕踢馬腹,一臉沉默地領着一萬餘名精銳軍士向着西北方向駛去,數息之後,山野上方那四千名黑騎也開始挾着永久不變的肅殺與幽冥氣息起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