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胡同,徐府。
這座宅子充斥着古色古香的風韻,隻是随着這家主人辭官後,這裡似乎一夜間失去了所有光芒,門前變得清靜不少。
後花園的陽光靜好,這裡的花圃盛開五顔六色的花朵,池邊的兩棵老樹結着紅色的果實,正散着一股秋實的香味。
徐階吹着茶杯冒起的熱氣,正端坐在涼亭中品茶。
他身上不再是那套威風凜凜的蟒袍,而是一件尋常的青布衫,頭上戴着皂角軟巾,毅然像是一個頗有儒家氣質的瘦矮老人。
雖然辭官後,他仍舊擁有相應的品級,但往往隻有參加隆重的慶典才會身穿官服或蟒袍,閑時通常都會是尋常的穿着。
對于一個身處高位十幾年的朝堂大佬而言,如今突然“退居二線”,這無疑是一次令人難受的體驗。
隻是他的心态倒還算是良好!
畢竟他已經把持朝堂六年之久,亦是培養了大量的門生、黨羽,更是坐擁有數之不盡的家财,甚至連繼任者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卻還有什麼不能滿足的呢?
在遞交辭呈後,徐階并沒有即刻啟程離京。
倒不是他還想要複出,而是徐琨的流放地至今沒有敲定,另外他的心裡藏着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世叔,這是侄兒受你所請編寫的《嘉靖以來首輔傳》,還請指正!
”坐在對面的儒雅中年男子将一份草稿恭敬地呈上道。
徐階當即将茶杯放下,伸手接過手稿并溫和地說道:“元美,你的才名早已經名動東南,此書如今由你撰寫傳世,想必亦是無須改動一字,老夫便一睹為快了!
”
“世叔,請!
”王世貞聽到徐階如此擡舉自己,亦是欣喜地擡手道。
王世貞是南直隸人士,出生于蘇州的世族大家,其祖可追溯到西漢名臣谏大夫王吉。
由于從小聰穎,加之得到良好的教育,于嘉靖二十六年中得二甲進士,時年不過十九歲。
嘉靖三十八年,其父兵部左侍郎王忬因灤河戰事失利下獄,由王忬處于徐階的陣營中,最終成為戰事失利的替罪羊而被殺。
時任山東按察司副使的王世貞扶柩歸鄉,至此離開朝堂。
直到去年新帝隆慶登基,在徐階的幫助下,他的父親王忬得到了平反。
按說,王忬的罪名被洗掉,那麼王世貞便能夠重返朝堂,但王世貞雖然人已經到京城,卻是至今都沒有前往吏部報道。
徐階翻開厚厚的草稿,當即略過前來的楊廷和等人,卻是來到了嚴嵩一欄,便看到一個“驕橫”、“專權”、“貪佞”、“陰毒”、“奸險”、“善弄權術”和“結黨營私”的無恥之徒,心裡不由得暗自竊喜。
在快速地掃了幾頁後,徐階不動聲色地擡頭道:“元美,此書初觀确實是傳世之作,老夫甚是滿意!
”
“多謝世叔擡愛!
”王世貞亦是暗松一口氣,當即便是拱手道。
徐階将書稿放到一旁,便是重新端起茶杯溫和地說道:“元美,你來京的時日已經不短,卻不知何時前往吏部報道呢?
”
“侄兒前些年曆經生死,加之老母年事已高,确實不願此時再涉官場。
而今京城諸事已畢,我近期便返回蘇州!
”王世貞微微擡起頭,顯得滿臉誠懇地說道。
在前年他經曆了一場大病,當時幾近瀕臨死亡,讓他明白生命的可貴。
特别親眼看到大女兒在病床中閉眼,讓他品得人生的幾分真谛。
雖然他的父親得到了平反,而他亦能夠重返官場,但他卻不願意回到勾心鬥角的官場,隻希望做一個閑雲野鶴。
最起碼,他現在還不想即刻重返官場,更希望返回家中跟親人團聚。
徐階早已經看出王世貞并不是一個野心家,便是溫和地說道:“世人愚味,好與壞皆聽取人言,而嚴嵩朋黨縱使罷職免官,亦為一地鄉紳,在地方為嚴嵩稱好者不在少數。
今天下多猶記嚴嵩臨死之言‘平生報國惟忠赤,身從從人說是非’,更生起對嚴嵩的同情之心。
隻是嚴分宜執政之時,指使胡宗憲強征東南百姓稅賦,又令鄢懋卿整頓鹽事而貪贓枉法,如此惡政不勝枚舉,禍及人民多矣。
爾今既不在朝堂,則可盡管抹黑,此舉既能讓世人知之、恨之,亦讓當今官場得勢者不敢效仿,益之甚……甚遠!
”
一隻蒼蠅不知從何處飛來,卻是剛好爬在徐階的臉上,緻使徐階不由得揮袖驅趕,卻是微微影響到他的表述。
雖然嚴嵩已經作古多年,但徐階卻知道在世人的眼裡,他徐階終究是背叛親家嚴嵩的小人,甚至早前被人彈劾都以此為攻擊點。
現在想要他當年的争權行為變得更有說服力,甚至能夠借此獲得好名聲,那他就得瘋狂地抹黑嚴嵩。
“侄兒雖有心,但不知該從何事下手,還請世叔賜教!
”王世貞對嚴嵩有殺父之仇,當即便是虛心求教道。
徐階看到蒼蠅落到桌面,卻不再理會這該死的蒼蠅,便是擡起頭認真地指教道:“林家兄妹能得如今的赫赫聲名,正是關于他們兄妹的戲劇編得好。
你從小便擅于此道,亦可以編寫跟嚴家父子惡行有關的戲劇,讓後人亦知嚴嵩父子的醜陋嘴臉!
”
這些年以來,最讓他感到不憤的是,林晧然的聲名卻是越來越好。
隻是林晧然明明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政客,結果卻是被世人冠以林青天的名頭,這是何其的不公?
究其原因,正是各地都出現了有關林家兄妹的戲劇。
單是褒揚林氏兄妹的戲劇就有上百之多,偏偏其中還有不少是真人真事,林晧然如何不得人心呢?
有鑒于此,他雖然深知自己拿不出宣揚自己名聲的好題材,但卻能夠通過戲劇的形式瘋狂地抹黑嚴嵩。
什麼奪人寶物、搶人妻女,這完全可以安排上。
“侄兒受教了!
”王世貞的眼睛微微一亮,當即便是表态道。
原本爬在石桌面上的蒼蠅不知何時已經飛到了杯沿上,似乎是被熱到了一般,正站在那裡搓着雙手。
正是這時,徐府管家匆匆而來,将一個信封恭敬地呈交給徐階道:“老爺,這是刑部那邊剛剛送來的消息!
”
王世貞将這一幕看在眼裡,隻是心知有些事情不可知曉,便是低眉順眼地繼續站在位置上喝着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