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之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眼看着自己關心的、自己摯愛的人在眼前拼死戰鬥,一個接着一個的倒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卻沒有一點辦法幫助他們。
海面戰艦之上,水兵們站在船舷之上,眼光死死地盯着岸上那邊亂石叢,不時又轉頭看向旗艦之上那個如同标槍一般插在艦首的頭發花白的男人。
他們非常渴望那個男人一聲令下,然後他們便可以義無反顧地殺上岸去。
可是那個男人,始終沒有作聲。
亂石灘中的戰鬥愈來愈激烈了。
一千人組成的圓陣,已經堅持了整整一個時辰,此刻,人數已經少了接近三分之一了。
而倒在他們周圍的敵人,卻是二倍于此。
圓陣在緩緩地移動着,向着沙灘方向,速度極慢,但卻是堅定不移地移動着。
不知不覺間,他們的一側,已經踏到了沙灘之上。
日頭已經偏西了,隻要能堅持到天黑,那就有希望了。
對馬德所部威脅最大的,不是現在正在拼命圍攻他們的這些嶺南步卒,而是一直在一邊虎視眈眈的那三千騎兵。
裡許長的沙灘,在平時或者就是幾個呼吸之間便能沖過去的距離,但今天,卻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如果能堅持到天黑!
”撫遠号艦長死死地握住船舷,充滿着希望地看着漸漸西斜的太陽。
“堅持不到天黑!
”潘沫堂仍然黑着臉,說出的話卻将艦長的希望擊得粉碎:“看到沒有,一部分騎兵已經下馬準備步戰了,這些騎兵肯定是嶺南軍隊之中最精銳的那一部分,此刻馬德他們已經精疲力竭,再遭這股生力軍一沖,軍陣立馬就會垮了。
”
艦長沉默了下來。
整個戰艦之上,窒息一般的沉默。
“馬德他們在發信号,他,他是什麼意思?
”艦長看着遠處,馬德軍陣之中,一名士兵揮舞着的旗幟,愕然道。
“他将往沙灘移動,他将用最後的努力吸引這些騎兵對他展開沖擊。
”艦長慢慢地讀着對面打來的旗語。
随即,他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向我開炮!
”
他一字一頓地道。
潘沫堂昂起頭,看着遠方那仍然在一點一點移動着圓陣的隊伍。
那名旗手站在一塊最高的岩石之上,不停地重複着最後四個字。
“向我開炮!
”
“向我開炮!
”
艦長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下來。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馬德為什麼要放棄在亂石叢中與敵對陣,而是選擇了向沙灘之上移動,他不是為了突圍,他是要吸引敵人對他發起最緻命的,最兇狠的決死一擊。
沙灘是他們此刻突圍的最大障礙,但那裡,也已經進入到了戰艦之上火炮的射程之内。
那是他們潰陣的一刻,但那也是最好的殲敵良機。
“大将軍,不能啊!
”艦長一抹眼淚,道:“讓我集合兵力,上岸去沖一沖,迎接他們一下,隻要他們能下到水裡,總是能逃回來一些的。
”
潘沫堂緩緩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頭,看着遠處的馬德所部,半晌,才一字一頓地道:“傳令各艦,一字橫隊排開,所有火炮準備發射,告訴所有的炮兵,這是岸上的弟兄拿命為我們争取來的戰機,他娘的要是炮打不準,老子把他們丢到海裡去喂魚!
”
四艘大型戰艦緩緩地調整了隊形,變成了一字橫陣,靠岸的舷炮褪去了炮衣,所有的炮兵們都在咬牙切齒地忙碌着。
用不着潘沫堂發出這樣的命令,每門炮的炮長都半跪在火炮之旁,看了又看,瞄了又瞄。
所有人都知道,這每一炮下去,在收獲敵人性命的同時,也是完全無法避免殺傷自家兄弟的。
撫遠号戰艦的舷炮多達二十門。
其他三艘戰艦要小一圈,但每一邊的舷炮也有十六門。
此刻,四艘戰艦合計六十八門火炮,全都對準了那一片沙灘。
看着北唐軍隊半個軍陣都已經到了沙灘之上,向峻麾下的騎兵齊唰唰地翻身上了馬,舉起了手中的騎槍,等待着向峻的沖鋒命令。
一旦到了開闊平坦的地帶,一個殘破的步卒軍陣,一個沒有任何遠程武器支撐的步卒軍陣,根本就無法抵擋他們勢如雷霆一般的沖擊。
向峻當然知道北唐水師有那種可以跨遠數裡進行攻擊的武器,因為鄂嶽兵敗之後,王又在詳細地向廣州朝廷彙報過這一件事。
但是,沒有親臨其境感受過那種毀滅性攻擊的人,是永遠無法體會到當事人的恐懼的,在向峻看來,這隻不過是王又,老大他們為了掩飾自己失敗,掩飾自己的無能而誇大其辭,推卸責任的說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