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天的天氣真不錯。
天湛藍湛藍的,風不大不小,吹拂在臉上如同一雙溫柔的手。
出了機場,一眼就看到劉洪貴坐在路邊的花壇邊上,那雙拐杖斜靠在旁邊,身上穿着夏常服,右腿褲管折疊起來,用别針别住了。
他的身旁站着個二十歲模樣的年輕年輕姑娘,用橡皮圈簡單地紮着一根馬尾辮,臉蛋上的皮膚略黑,一雙眼睛裡充滿着羞怯,都不敢擡頭直視别人。
從打扮上看,這姑娘不像城裡人,有着山裡人的質樸無華和自然。
“老班長!
”
莊嚴的猜想終于落地。
來之前,他曾經在腦海裡閃過劉洪貴。
果然,真的是老班長劉洪貴。
坐在花壇邊的劉洪貴看起來還算精神,隻是人消瘦了不少。
莊嚴上去,蹲下,雙手抓住那雙手。
由于長期修養,劉洪貴的皮膚已經白皙了不少。
青筋在皮膚下顯得如同蜈蚣一樣明顯,由于失去了太多的皮下脂肪,以至于莊嚴感覺自己握住了一雙硬梆梆的骨頭——也許真的隻有骨頭了。
再看看劉洪貴的臉,顴骨都吐出來了,臉頰有些凹陷。
心頭忍不住一酸,喉嚨又被堵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别難過。
”
劉洪貴反倒安慰起莊嚴來。
“醫生說我能熬到今天,已經是奇迹了。
”
他戳了戳自己的兇脯,再戳了戳自己的腹部。
“裡面一團糟,都擴散了。
”
莊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唐文凱站在一旁,也無從開口。
氣氛顯得有些凝重。
還是劉洪貴繼續把話說了下去:“我說過,我一定堅持到你回來,堅持看到你們的勝利,莊嚴,我沒有食言。
”
莊嚴的頭低了下去,用力點了點:“對,老班長你沒食言。
”
忽然想起了什麼,擡頭說:“老班長,我去把牛世林和許二他們叫過來!
”
說着,人站了起來,就要往機場裡走。
“不!
“劉洪貴叫住了莊嚴:”别叫他們過來,我讓教導員單獨去找你和營長,就是不想被人看見……
“為什麼?
”莊嚴不解地問。
劉洪貴先是怔了怔,忽然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留個念想吧,留個還算美好的念想吧……”
他雙手張開,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
“我不想别人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就算……就算是給我最後一點兒尊嚴吧。
”
莊嚴感覺有針在刺着自己的心髒,無比的疼痛。
“洪貴……你……”唐文凱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但是又不願意問出那句話來。
想了想,還是忍住沒說。
“營長,聽說你們今天回來,我是專門找了教導員,讓他務必将我帶到這裡,因為我要走了,所以來向你們告個别。
”
劉洪貴的話其實已經隐約在唐文凱的猜測之内。
隻不過他不願意聽到這個結果。
“洪貴,你要離開部隊?
”唐文凱問。
劉洪貴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馬上點頭道:“對,我已經辦了手續,決定離開了,師裡面也同意了,上個禮拜的事情,隻不過你們要回來了,我就留多了一陣子沒走。
”
唐文凱有些不高興:“師裡面怎麼想的?
居然同意?
這是搞什麼飛機啊!
”
劉洪貴解釋道:“是我自己申請的,跟任何人沒關系,不是部隊讓我走,是我自己深思熟慮之後才做出的決定。
”
走?
無論是唐文凱還是莊嚴,都不願意接受劉洪貴這個決定。
一個已經癌症晚期的軍官,離開部隊他能去哪?
肯定不可能轉業了,頂多就是部隊養起來。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走?
留在部隊不也挺好的嗎?
教導員祿霄微微歎了口氣,轉過身去,看着遠處。
莊嚴說:“老班長,你離開部隊去哪?
”
“去治病。
”劉洪貴說:“也許要去幾個地方,去看病。
”
“看病?
”莊嚴說:“在部隊不行嗎?
咱們師裡有醫院,臨海市裡也有醫院,軍區裡也有醫院……”
他本想說離開部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沒了部隊的照顧,劉洪貴能行?
劉洪貴看來去意已決,打斷莊嚴的話道:“行了,莊嚴,我自己什麼情況我自己很清楚,留在部隊除了讓别人看着我慢慢死去,還有其他什麼意義嗎?
”
莊嚴啞口無言。
的确,留下來似乎沒有意義。
唯一的作用是讓自己和唐文凱這些戰友會好過一些。
實際上對于劉洪貴個人來說,根本沒有任何的不同。
“我再不走,怕是我另一隻腳都要被切掉了。
”劉洪貴開了個玩笑。
但是在莊嚴和其他人聽了,卻一點都不覺得好笑。
劉洪貴說:“營長,你能讓我和莊嚴私下談談嗎?
”
唐文凱覺得站在這裡會讓自己更難受,既然劉洪貴要和莊嚴單獨談,他想都沒想便答應下來了。
“行,我去那邊。
”
說完,和指導員祿霄走到機場門口的一側,站在那裡低聲交談。
劉洪貴這才轉頭看着莊嚴:“你很好……”
說了這幾個字,嘴唇翕動幾下,停了下來。
“你答應我的事情做到了,作為戰友,我非常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留在4師,1連現在有你在,我放心了。
這次我選擇離開,跟師裡任何首長都沒有關系,是我自己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了。
與其在這裡等死,接受化療放療苟且偷生,我不如試試中醫,或者民間的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