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這裡聽了各地縣令的述職,又一一記認了這些縣令的樣貌,七七八八記着了各人的品度。
大約隻記得了一半,便暫停述職,自己困困得歇在後殿,思量了片刻,想起了繞有趣味的東萊縣縣令秦罡,于是傳來吏部主簿,笑着對主簿耳語了一番,這位主簿越聽越驚異了,然後立刻去東宮為長孫無忌辦事。
長孫無忌在後殿稍許吃了半碗秋油羊皿牛肝涼粥,又繼續聽取各位縣令的述職。
直忙到日落,這才稍稍單獨翻了翻東萊的上計,其實也不用再聽秦縣令的陳述了,東萊屬于中下縣,武德整整九年,全中原的上計賬本幾乎都在長孫無忌的腦子裡,武德九年,這個東萊縣的年中上計還是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
但是這個縣令太出彩了。
上官還沒說散會,這位大人就冒冒失失的退出大殿,真是舉世無雙。
就算長孫無忌上朝,也不見得會在諸人面前,沒有散朝就扭頭而走吧,天底下的縣令說得再不對付,關他秦罡什麼事呢?
本來東西倆宮的事情不是一天倆天能解決的。
如果他有什麼好辦法,就該定定神神的坐下來好好聽聽,再想想有什麼好法子。
長孫無忌對吏部的下官們說道:“今夜我會親自宴請來京的各位縣令,請安排好宴會。
”
至于秦罡麼,自有安排了,恐怕就不是自己去宴請了。
這樣的奇才,是去是留,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世民和魏征穿着尋常服飾來到吏部的小客廳,原來吏部的主簿早已吩咐下來,所有人不許通報世民的名諱,所以,旁人都噤聲不語,秦罡隻聽廳外有人通報:“太子詹士主簿魏征大人到。
”
秦罡立刻在廳前迎候。
魏征和世民聽說了吏部出了奇事,而長孫無忌也有意安排世民親自見一見這位秦縣令,再定去留,可見長孫無忌在吏部時短,一時也舉棋不定的。
魏征這裡微笑道:“秦縣令,不必多禮。
”
秦罡這裡起身擡臉望向了魏征。
而魏征一見秦罡突然倒退一步,幾乎撞到了世民。
魏征的面色不由慘白,世民警覺得在魏征和秦罡的眼神中遊弋。
老魏與秦罡難道是舊相識嗎?
老魏怎麼可能會認識一個從未離開過萊州東萊的縣令秦罡呢?
魏征和秦罡倆人不知道該怎麼叙舊,但是魏征知道沒辦法向世民隐瞞,這位秦縣令根本不是東萊的秦縣令,而是窦建德帳下的一員神箭手。
李建成的事情沒有完結,突然又冒出窦建德帳底下流散在外的人員,秦罡豈不是自投了羅網?
現在的老魏心中突然像極了熱鍋上的螞蟻,李建成帳下的事情已經不知如何救援,更别提窦建德。
如果現在提起來,恐怕秦罡會被打入死牢。
世民見秦罡這裡站起,倆人同時望向對方,一時猶疑萬千,倆人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了面一般。
魏征猶豫了良久,心中也盤算了良久,這就坐在屋中的上位。
而世民反而站在魏征身後,秦罡越是打量世民越是驚異,這魏夫子一切如故,但是他的随從怎麼卻是一派王者之風呢?
此時,下人通報谏議大夫王珪求見,秦罡從未見過王珪,隻是聽說王珪性子尤其剛烈,這裡還沒見王珪進入殿閣,便聽到他的聲音:“坐反坐反坐反,我這就啟禀太子殿下,要捉拿太子東宮舊臣,那我王珪算第一個,魏征魏夫子算第二個,看看現在的太子還有什麼話說!
”
秦罡這裡出座,真的不敢在京城這些爺爺們面前落座了,何況他們張口閉嘴都是國家大事,動不動就要面見太子,動不動就要啟禀陛下。
他一個小小的縣令,什麼時候見過如此大的陣勢呢。
王珪見秦罡的服色,不過是正九品。
偏偏有魏征接見,何況太子世民站在魏征身後,這位太子爺爺玩什麼花樣活兒,快三十歲了吧,也不小了吧,和魏征這是鬧哪一出呢?
王珪手裡一捧捉捕文書推在魏征面前,說道:“這事必須告訴太子,太子處理不了,我們進宮面聖!
太子建成,太子建成——”王珪突然以齒咬唇,待要說下去,就見到世民未怒又怒的神情。
室内突然安靜了片刻,諸人都很尴尬。
魏征瞅了一眼王珪,谏議大夫啊,沒見這裡有下官嘛?
要吵架、敲桌子、拍案子不會到明德殿去嗎?
世民眼瞅着王珪這塊暴炭煞不住性子,而魏征卻對王珪笑道:“何止王大人您動怒了,這位正九品也為了此事動怒了,咱們的吏部尚書宰相巴巴的差人過來過問呢。
”
王珪上下打量着秦罡,心中想到:巴巴的跟一個正九品坐而論道嗎?
奇哉怪也了,正三品以下的官員隻要服從就可以了,什麼時候輪到他們到朝廷來論道?
秦罡大大方方地在王珪、魏征和李世民的身前說道:“在京各部都過去半個月了,還沒有最終達成一緻。
那麼真的别提地方上到底有多亂了。
”
魏征低吟道:“長安與各地有何牽連呢?
”
秦罡指着室外的一株樹木說道:“那株樹木如何呢?
”
王珪和魏征說道:“非十年之功,不能成樹!
”
秦罡對王珪、魏征和世民說道:“随我來吧。
”
秦罡走到庭戶之中,卻見迎面站立着尉遲敬德、段志玄、張公謹等諸位将軍。
秦罡并不懼怕,見尉遲敬德手握一柄寶刀,便上前對尉遲敬德行禮道:“借刀一用!
”
世民等諸人越看越奇,那萊州東萊縣是一方什麼寶地,出了這般人物。
秦罡雙手擎刀,倒轉刀面,用刀背重重得擊打在樹木的主幹之上。
世民、尉遲敬德不由大驚失色。
秦罡對魏征、王珪和世民說道:“這一重擊就是玄武門之變!
”
魏征上前晃了晃樹幹,卻見樹梢之上的樹葉忽然如秋風而過,瞬間飄落,密密麻麻得飛落一地,諸人更驚。
秦罡指着地下的葉子說道:“這每一片葉子代表着中原處處的州縣。
樹木的脈絡已斷,各地兵馬荒亂,也會在所難免。
”
而此時,趕到庭院的官員更多,世民站在上風,向諸人怒目注視,誰都不敢多言。
秦罡将寶刀交還給尉遲敬德,而後對魏征說道:“魏夫子閃開!
”尉遲敬德見樹木已經似倒非倒,急忙提起魏征的胳膊,拉到一旁。
秦罡走到樹木之前,也沒見他穩紮馬步,隻用右胳膊稍稍揮過。
樹木應聲而倒。
長孫無忌這裡站在人群之外,帶頭鼓掌。
好個秦縣令,這伸手哪裡似外州縣的,丢在最偏遠的萊州東萊縣是不是太可惜了。
長孫無忌走到秦罡面前,冷笑道:“敢問,您是東萊縣的縣尉還是縣令呢?
縣令都有如此伸手,何況縣尉了。
”
秦罡這裡稽首說道:“尚書大人,小臣等候大人上計呢!
”
長孫無忌笑道:“秦大人,如果我等不聽秦大人的,恐怕中原的大唐就要亡國羅,還忙裡忙外的幹嘛要上計呢?
”
長孫無忌望了一眼李世民,李世民向長孫無忌點了點頭,而長孫無忌對秦罡一舉手說道:“全天下所有的州縣縣令都在等候秦縣令一起開席呢。
魏征和王珪身為谏議大夫一定會把秦縣令的話帶給太子。
秦縣令,這裡請。
”
秦罡見長孫無忌好生熱絡,隻得随之而去。
尉遲敬德來到庭下的另一棵樹邊,揮刀而去。
隻聽叮當一聲,手中的寶刀一斷為二。
世民等諸人顔色都變了。
世民立刻對諸人說道:“指揮二千衛率在各州縣令的大殿外伺候,尉遲敬德,你立刻前去保護長孫無忌,站在長孫無忌身後。
這個秦縣令深不可測,倒底是何方神仙啊!
”魏征驚得無言以對。
秦罡是窦建德的侍衛不錯,那也僅僅是耳聞,今天一見,連李世民都覺得驚吓不已,恐怕長孫無忌有失。
世民回到明德殿,立刻知會中書令宇文士及,中書省立刻寫下又一份太子令:玄武門已前事連東宮及齊王,十七日前事連李瑗,不得互相告發,違反的人以反坐論!
深夜,世民獨自一人在庭下的樹旁徘徊,而魏征在一旁伺立。
長孫無忌這裡匆匆回報道:“查明了,這位秦罡縣令來曆不小,似乎跟昔年窦建德窦王爺有關!
”
世民回臉望着魏征,而魏征立刻躬身告罪,世民說道:“窦建德、李建成一事,一定要有了結。
還有,我命你們跟着康崇,現在康崇到哪裡了?
為什麼到現在也沒有他的符節傳報?
”
長孫無忌作揖說道:“康崇一直在城外,與王珩在一起。
”
世民點頭道:“準備多少人東出山東呢?
”
長孫無忌說道:“你、我、魏征大人、秦罡、唐臨,找到王珩姑娘一起東行。
”
李世民淡淡地說道:“我看再加一個康崇吧。
既然京城已經将李建成的事情了斷了,幹嘛再跟康崇計較呢,對不對?
”
長孫無忌知道眼前最大的事情就是不要再跟原東宮計較那麼多,既然如此,那就把康崇反叛的事情了斷吧,世民的心意已決,那麼長孫無忌自然以馬首是瞻。
清晨,長孫無忌來到裴寂家中,裴寂帶着長孫無忌和裴律師在家中的碑廊中慢慢行走。
長孫無忌走過了一面碑廊,再到另一面之前,忽然見碑上陰刻着一個裴氏家族人物的名字:裴政。
而後又是一位裴氏家族人物的名字:裴世清。
長孫無忌對裴寂說道:“裴政和裴世清都是大隋朝的人物吧。
”
裴寂點頭說道:“碑文刻寫的正是大隋朝太子左庶子裴政。
”
長孫無忌見碑文上寫着:政剖決如流,用法寬平,無有冤濫。
囚徒犯極刑者,乃許其妻子入獄就之,至冬,将行決,皆曰:“裴大夫緻我于死,死無所恨。
”其處法詳平如此。
裴寂把長孫無忌讓到裴氏家族的藏書三廂,長孫無忌見這間普通的屋子足足内外三廂,有三出三進。
長孫無忌這裡剛進到屋中,忽聽身後熟悉的聲音,轉身見裴皿悅手持一冊書冊,捂住裴律師的眼睛,笑道:“哥哥,你看這是什麼?
自己放在哪裡,我幫你找了半天,怎麼謝謝我啊!
”
長孫無忌一見裴皿悅,不由還是呆呆愣愣。
裴皿悅反手而背,郎朗念道:“或擊壤以自歡,或大濟于蒼生,靡潛躍之非分,常傲然以稱情!
”正是陶五柳所書的《感士不遇賦》。
長孫無忌一時訝異,這女孩子怎能會有隐退之心呢?
于是笑道:“姑娘,天地人又是如何的呢?
”
裴皿悅說道:“大人,人應效法地,地應效法天,天應效法道,道則天然而自然了,大人博古通今,這個應該知道的了。
”
長孫無忌笑道:“姑娘躲在這裡一隅,卻是有私心的呢。
”
裴寂和裴律師大惑不解,而長孫無忌說道:“裴姑娘原本關心國事,利國愛民,也不至于自暴自棄吧,在我吏部尚書看來,豈不有私心了?
”
裴皿悅背轉身說道:“我又不是你吏部管的,難道我想做官,你還點了我的卯,讓我做堂上官?
”
長孫無忌緊緊跟在裴皿悅身後說道:“掌上至寶,楚人丢失而楚人拾之,不如,人失之而人拾之,更不如,人失之而天下得之,姑娘覺得呢?
”
裴寂咳嗽了一聲,對長孫無忌說道:“尚書大人跟一個小女子談這等大道理啊,她隻會弄飯菜,皿悅趕緊去吧。
”
長孫無忌對裴皿悅說道:“聽裴司空說,裴姑娘會回去河東,我也正好會外出去河東一次,姑娘一起出去走走,解解悶,散散心,順道在路上給我們做做飯菜?
”
裴皿悅拿了書冊,遞給裴律師,然後對裴寂說道:“叔父,我能由尚書相爺送回河東嗎?
”
裴寂和裴律師同時點頭,佛,愛怎麼回去就怎麼回去,隻求趕緊回老家吧。
裴皿悅這裡剛想走,長孫無忌在身後咳嗽了一聲,說道:“帶好銀兩銅錢,路上買菜買米雇腳力呢!
”
裴寂和裴律師哭笑不得,大唐朝李世民的這位吏部尚書怎麼這麼摳門啊,也真沒誰了,他不做戶部尚書真有點大材小用。
是夜,秦罡等諸多縣令被安排在殿下觀看歌舞,宮女們托來膳食,秦罡身邊侍候的侍女揭開盅蓋,不由吓得臉色蒼白。
秦罡這裡定睛一看,盅蓋裡隻是一顆生魚頭。
秦罡趕緊向宮女搖了搖頭,示意不必驚慌,然後秦罡用牙箸戳了下魚腮的後端,見箸子根本戳不下去,知道這個魚頭根本是生的。
秦罡對宮女說道:“不必聲張,下去吧!
”
秦罡思索了片刻,蓋上盅蓋,将盅子呈在鐵托盤上,舀了兩大勺美酒,然後吹開一個火媒子,直接點着了鐵托盤,頓時整個湯盅火苗爆燃,大殿之中,頓時酒香四溢。
一時之間,大殿之中,各人交頭接耳,而秦罡毫不在意地喝着美酒,長孫無忌走近前來,見這怪異的東萊縣令在大殿中燒烤湯盅,長孫無忌笑道:“原來我們中原的人都不懂怎麼吃魚。
今日一見,别開生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