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就當舞陽縣的秋收即将結束時,秦寔終于見到了趙虞所說的那位‘舊識’。
在見到張翟的那一刻,秦寔的眼角微微抽搐,因為他一眼就認出,來人乃是前義師南陽渠使張翟,目前朝廷正在四處通緝的在逃要犯。
根據朝廷發下來的公報,張翟作為‘叛軍餘黨渠帥’,被懸賞千金,然而這樣一位要犯,卻利用董耳的關系,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他舞陽縣,這簡直……刷新了秦寔的認識。
但他識趣地保持了沉默,旁觀趙虞與張翟的談話,直到張翟從趙虞這邊得到了滿意的答複,告辭離開之後,他這才旁敲側擊地詢問趙虞道:“雖然卑職一直以來都知道周都尉對義師親眼有加,卻仍想不到都尉竟然肯冒如此大的風險……都尉就不怕有人洩漏消息,指證你勾結叛軍餘黨麼?
”
趙虞笑着反問秦寔道:“你會出賣我麼?
”
“……”秦寔默然不語。
他當然不可能背叛眼前這位周都尉,這件事彼此都心知肚明。
畢竟這位周都尉給予了他想要的一切,别看他隻是小小一個縣尉,可他手中卻握着三千兵力,同時還負責着舞陽縣的一概治安、衛戎之事。
說得直白點,像張翟這種人潛伏到他舞陽,他既可以究查,也可以視若無睹,他舞陽縣那位高高在上的縣令,根本無法插手其中——而這,也正是他可以在暗中傳播義師理念,吸納義士,靜待合适時機的資本。
而倘若沒有眼前這位周都尉,那麼一切就都是空談。
“卑職自然不會出賣都尉,但……萬一這件事洩露出去,我怕會對都尉不利。
”
“哦?
”趙虞笑了笑,故意說道:“你很擔心我麼?
”
秦寔當然聽得出趙虞口中的調侃之意,但他不想接茬,闆着臉說道:“當初我曾與鞠昇談及過去的義師,我以為都尉其實看不上他們,認為他們不足以成事……”
聽聞此言,趙虞略有些驚訝地看向秦寔,笑着問道:“哦?
鞠昇是這麼說的?
那麼你呢?
你怎麼看?
”
“……”秦寔再次沉默了,神色也露出幾許茫然。
曾幾何時,他當然認為義師的一切行為都是正确的,哪怕義師利用了綠林賊來增強自身聲勢。
但在潰敗于昆陽之後,尤其是在當上舞陽縣尉之後,他的想法逐漸發生了一些改變。
當時他忽然覺得,或許義師的種種行為也并非是正義,包括殺死世家豪強、奪其田地分給窮人,說到底這也隻是一種利誘而已。
要說正義,或許那會兒的昆陽,才是正義的一方,因為在那場仗中,昆陽的男兒足足戰死了七成,但活下來的人,卻毫不後悔抵抗了義師,甚至引以為傲。
這是秦寔當初在昆陽當隸墾卒時親眼見到的。
正因為如此,他認識了過去那些義師的不足,将自身置于‘新義師’的立場,自然而然,對待過去那支義師的感情逐漸也就淡了。
就拿今日見到的張翟來舉例,他的第一反應并非是‘過去的弟兄們過得如此艱難,我得設法幫幫他們’,相反,他想的是‘不宜與舊日的義師接觸’,免得這些人牽連到他們,牽連到眼前這位周都尉,從而破壞了他們‘新義師’的大計。
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那張翟……投奔了都尉麼?
”他試探着問道。
趙虞并未正面回答,自顧自說道:“張翟那群人從南陽逃奔至卧牛山,也并非是一件壞事,至少他們可以替我等解決掉卧牛山群賊,相比較那些卧牛山群賊,我覺得還是張翟的人比較守規矩……”
『我看是比較好控制吧?
』
秦寔瞥了一眼趙虞。
他從不認為南邊的卧牛山群賊是什麼大麻煩,不過就是一群鑽營之輩、亡命之徒,外加前義師敗類組成的烏合之衆,若非卧牛山的範圍實在太廣,再加上眼前這位周都尉不許,他早就将那群山賊給剿滅了。
他前義師的曲将,還對付不了一群山賊麼?
毫無疑問,那張翟肯定是私下投奔了眼前這位周都尉,是故這位周都尉才會私下借糧給張翟,還命他不得聲張。
當然,這并不是什麼壞事,這說明眼前這位周都尉對晉國也并非忠心不二,隻是他仍舊不明白,以眼前這周虎今時今日的地位,為何還要‘勾結’義師,難道……
『……難道這周虎野心勃勃,欲取晉國天子而代之?
』
秦寔看向趙虞的目光中,又增添了幾分深意。
當然,這也不是一件壞事。
就在他暗自思忖之際,趙虞已站起身來,囑咐他道:“好了,事情辦完了,我也該回許昌了,礦場的事,就交給你與董耳了。
你二人盡快将礦場運作起來,開采出來的鐵石,也盡快運至穎陽,供穎陽打造兵器……”
“是!
”
見趙虞不願向他透露更多,秦寔也不再追問,抱拳應下。
不過待送走了趙虞一行人後,他便将自己的親信喚到了跟前,吩咐道:“你走一趟定陵,去見賈庶,就說我請他喝酒。
”
“是。
”那名親信抱拳而去。
時隔兩日,定陵縣尉賈庶就帶着幾名護衛來到了舞陽縣。
盡管賈庶猜到秦寔請他喝酒肯定是要事,但在見到秦寔後,賈庶還是抱怨了起來:“怎麼這個時候請我喝酒?
我縣裡一大堆的事……别說官田了,今年的糧收還未統算……”
秦寔聽得啞然失笑,他正色說道:“我叫你來,是有事與你商量。
”
賈庶用怪異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當然知道秦寔有事與他商量,否則他豈會抽空趕來?
他定陵可是大縣,他需關注的事,可要比秦寔多得多。
當晚黃昏後,秦寔便将賈庶請到了自己的府邸,二人對坐飲酒。
飲酒之間,秦寔向賈庶提及了張翟的事,隻聽得賈庶一臉發愣:“我以為張翟死了……”
聽着賈庶那驚訝且看似并不關心的口吻,看着他那平靜的神态,就連秦寔也不禁有些恍惚——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漸漸不再關心曾經的義師了。
“并沒有。
”
舔了舔嘴唇,秦寔壓低聲音說道:“據我私下從董耳口中得知,義師在南陽潰敗後,餘衆便推舉了張翟為渠帥,不過在南陽軍的打壓下,那些人的處境很糟糕……是故,張翟大概是投奔了周虎……”
“周都尉接納了他們麼?
”賈庶神色間流露出了幾許凝重。
“你怎麼看?
”秦寔問賈庶道。
“怎麼看……”賈庶端起酒碗飲了一口,似乎有些諱莫如深的樣子。
半晌後才問道:“周都尉……怎麼安排的張翟那幫人?
”
聽他這話就知道,賈庶與秦寔一樣,内心深處恐怕也早已與過去的義師劃清了界限。
秦寔平靜說道:“周虎看似打算叫張翟那幫人去對付卧牛山群賊……”
“有意思。
”
賈庶笑了笑,将一顆幹果丢入嘴裡咀嚼着。
在他看來,張翟那群人再不濟也不至于對付不了一群山賊,更别說有某位周都尉的暗中相助,舊義師的那群人肯定能取代卧牛山群賊,至少能在卧牛山占得一席之地,而如此一來,有意思的就來了,待日後朝廷若命他們進剿卧牛山,兩邊都是自己人……
“很符合周都尉的風格。
”他笑着補充了一句,旋即又問道:“還有呢?
倘若隻是為了那群卧牛山群賊,周都尉不必冒那麼大的風險吧?
”
“那我就不知情了。
”秦寔聳聳肩道:“我也覺得周虎與張翟私下肯定還有什麼謀劃,但他不說,我也不好問。
”
“唔。
”賈庶點了點頭,旋即問秦寔道:“那麼你找我來商議是……如何與張翟那群人相處?
”
秦寔微微點了點頭。
見此,賈庶沉思了片刻,皺着眉頭說道:“我覺得,暫時還是保持距離吧……咱們這邊近兩年發展地挺好,沒必再招惹他們,萬一被他們牽累,那才叫冤枉……”
“唔。
”秦寔微微點了點頭。
其實他心中也是這麼想的,但就總感覺有點哪裡不合适,不過既然此刻賈庶都這麼說了,他自然也就堅定了心中的想法。
旋即,二人便聊起了其他的事,比如說賈庶,他就提到了‘一百萬石糧食’的事。
“對了,我來時剛剛接到許昌的通告,據說許昌接到了邯鄲的命令,近一兩個月要籌集一百萬石糧食運往梁郡,你聽說了麼?
”
“唔。
”秦寔點點頭說道:“這兩日空閑時,我聽周虎說了,據說是濟陰、濟北、魯郡等幾個月缺糧,是故要從我颍川郡調糧……”
“一百萬石啊。
”
賈庶惆怅地說道:“這可真不是個小數目,我記得近兩年我颍川的糧收總共也不過二百幾十萬石,這一下子送出去接近一半……恐怕要遭。
”
聽聞此言,秦寔瞥了一眼賈庶。
他也不知賈庶自己發現沒有,這家夥的言行越來越像是一名縣尉了——雖然本來就是。
他端起酒碗飲了一口,淡淡說道:“周虎臨行前,也催促我盡快運作礦場,開挖鐵石運至穎陽打造兵器,我猜這批兵器,他多半是為了武裝郡軍與各縣的縣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