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中旬,雖然離春暖花開的日子越來越近,但天氣卻也最為寒冷。
泰山的祭壇上,被勞役強征而來的民衆,冒着呼嘯的寒風,在刺入骨髓的冰冷中忙碌着。
離這一次泰山封禅的日子,隻剩下了一個月多些。
以往的泰山封禅都是放在夏季,唯獨這一次,因為嶽湖、崆山、京城的接連三次隕石天降,泰山封禅也被提前。
然而,對于朝廷上的天子和相爺們來說,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對他們這些臨時調派的苦役來說,卻是敢怒而不敢言的苦差。
連童生都不是,自然無法免去勞役,又窮得交不起使役錢,在這樣的寒冬臘月無人關注的做着苦役,除了在暗地裡咒罵幾句,卻也都沒有别的辦法。
隕石襲京城,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然而底層的平民老百姓,更多的不是驚懼,而是隐藏在内心深處的莫名的興奮,反正砸死的都是京城裡的那些大老爺們,那就狠狠的砸吧。
至于天子為此下了罪己诏,實際上,絕大多數老百姓對這個是完全沒有感覺的,他們不知道這東西對他們有什麼幫助。
也許那些讀書人會因此而叫好,大聲贊揚聖上的正刑與德,但是對于那些不識字的老百姓,他們并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而他們的聲音,是傳不到天子耳中的。
天子肯定是好的,可恨的都是底下這些腳底長瘡的貪官污吏……他們恨恨的想着。
此刻的京城,人們已經開始在準備着春節的到來。
作為整個華夏最繁華的所在,四月底的那場天災,的确是給大家帶來了一場莫大的震撼,然而半年多過去了,偶爾有人再談起那場天災,大多也都是當成事不關己的往事。
那一次災難,它的影響很大,然而它到底影響了什麼地方?
其實誰也說不上來。
翰林院,是精英聚集,被稱作“内相”的地方,能夠進入翰林院的,莫不是科考中的精英,又或者說是精英中的精英。
其他人,就算中了進士,最終也還是要外放為官,但是他們卻可以直接進入翰林院,随侍在天子身邊,為天子起草诏書,管理六曹章奏,并最終在朝堂上,成為權重勢大、決策華夏命運的朝臣。
點金榜,入翰林,這是許多人命運的轉折點。
科舉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尤其是對于寒門,它幾乎是這世間唯一的公平,一旦跳過了這個龍門,子孫後代的命運都為之而改變。
此時此刻,這些翰林們,正在花費着他們的精力,處心積慮的構思着新的詩詞。
随着新春的到來,寫給聖上的賀詩,用于祝賀封禅的青詞,乃至于各種各樣的詩會、詞會,這些全都不容忽視。
唯一慶幸的是,這一次,沒有那個能夠寫出“天接雲濤連曉霧”的家夥與他們競争,這讓他們的壓力小了許多,否則,在那少年皓月一般的才華下,他們所有人都像是被月光掩去的、暗淡的星辰,那着實是一件讓人氣惱而又無奈的事情。
京城裡繁華不減,又或者說,為了帶給人們華夏依舊是歌舞升平、錦繡豪華的太平盛世的印象,這一次的新春,将比往常更加的熱鬧。
然而西南方那殘酷的戰場,并沒有因為朝廷派去的二十多萬官兵而消彌,整個戰局混亂不堪,八番宣撫司的失陷,讓各路的賊匪擁有了廣闊的縱深,融州、會州、施州、武定、仁德府全部淪陷。
他們撐過了一整個夏天,然後利用冬天的冰雪,延緩了官兵的腳步。
更讓朝廷的兵将們不安的是,在他們收複的土地上,即便是那些沒有參加暴動的百姓,看着他們的,也都是冷漠到讓人心寒的眼神。
去年的戡亂,在這片土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被派到這裡的每一個儒将其實都是心照不宣,即便是再無恥的人,此時此刻,也說不出他們是為了從匪兵手中保護這些無辜子民的話語。
他們是朝廷派來的兵,被他們剿殺的敵人是匪,然而在這些老百姓的心目中,到底誰才是匪?
此刻的西南方,那滿是山林的土地上,逐漸已經分不清是匪是民的人們,就像是一個滿是污泥的泥潭,一點一點的,把周圍的一切卷入,撕碎,卻沒有辦法産生新的生機,不管是對官府,還是對百姓,它都已逐漸化作了無底的深淵!
湟河背面的霍州,卻燃起了希望的星火,一個名為張開木的少年,最深切的感受到了這一切。
原本是一個佃民之子的張開木,因為這一年的收成不好,家中交不起今年的田租,他們所租用的田地的主人,竟直接買通官府,讓當地的弓兵巡檢前來抓人。
一路被抓去的佃民,一共有九十多人,沿途紛紛落淚,慘不忍睹,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竟是被活生生的餓死在牢獄之中,沒有能夠活着回來,張開木的父親也是其中之一。
張開木也曾經生起過,憑着爛命一條,拿着菜刀找上奪走他們祖輩留下的土地,并最終害死父親的大老爺,然而一想到自己怕是連那老爺的人影都無法靠近,就會被他的狗腿子打翻,他就一陣的氣餒。
怒氣化作了沉默,沉默化作了忍耐,最終,他也不得不繼續租用老爺的田地,為來年的田租和口糧辛苦勞作。
這一切都是命,是上天注定好的,誰也沒有辦法改變……每到夜裡,在這一遍又一遍的歎息中,他無言的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直到“善公主”這樣一個名字,不知何時,開始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他的耳中。
天生萬物以養人,山川、土地、河流、礦産等等,它們是天生地造,它們應該屬于所有人,而不應該被任何一個人所霸占。
你造出來的東西是你的,上天造出來的東西憑什麼也是你的?
平民老百姓在天生地造的土地上,開墾出來的作物,憑什麼要被那些不事生産、猶如寄生蟲一般的官老爺和紳老爺搶去?
他們付出最多,憑什麼得到最少?
這樣的質問,在他們這些辛辛苦苦的付出汗水和皿淚,卻連自己也無法養活自己的平民老百姓間,無聲無息的擴散着。
不知何時起,人們開始在那些官老爺、紳老爺注意不到的地方,悄然的聚集。
一個名為“共産”的字眼,不知不覺中,傳了開來。
初始時,人們以為,就又是一個“均田地、輕稅賦”,但是慢慢的,人們開始發現,這個全新的口号,跟以往是不同的,打倒一切壓迫着勞動人民的吸皿蟲,讓所有的東西歸勞動人民所有。
這不同的口号,将他們這些辛勞過活的人們,跟那些不事生産的寄生蟲切割開來,一個名為階級的觀念,開始出現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頭,地主與貪官污吏,是他們天生的敵人,唯有将他們全部打翻,屬于全體勞動人民的美好日子才能夠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