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查刺看向神冊宗倍,即便是擁有宗師級的實力,對于眼前的這個駝着背的,性情古怪的老頭,他也不敢有一絲的小瞧,因為他清楚得很,沒有神冊宗倍,單是靠着他一人,根本不可能走到現在。
宮懸華美地挂在周圍的壁面上,皇城裡被毀去的部分,在這些日子裡,已經重新修繕。
内城之中,到處都是花天酒地,那廣闊的外城,卻是死寂一片。
太陽往西北落去,蔚為壯觀的京城,蒙上的卻是蒼白的影,就仿佛去年的寒冬,到現在都還沒有散去。
一處街頭,喝完酒後,勾肩搭背的蠻兵呼嘯着離去,他們的身後,酒樓的老闆陪着笑臉,在他們身後不斷地鞠躬。
趾高氣揚的騎兵在街道上奔馳,人們木然的躲閃。
皇城中的老人長長的歎息一聲:“是的,那是我們唯一的出路,是蠻族唯一的出路,如果要弄清這一點,首先我們要知道……什麼才是華夏。
”
猛查刺緩緩的問:“到底……什麼是華夏?
”
“華夏,是一種文化,是一種文明,你很難說清它到底是什麼,但它又如此鮮明的存在着,論起地理,北方的幾個州,翻過賀蘭山後就是銀川,江南反是遙遠,然而華是華,蠻是蠻,我們甚至不需要去區分它們,它們就如此的明顯。
”老人坐在那裡,駝着背,“他們生活在天南地北,就連風俗也不盡相同,但他們卻又有着強大的凝聚力,他們把他們自己看作是文明人,把他們之外的一切都看作是蠻子,即便我們征服他們,踐踏他們,奪取他們的土地,進而鞭打他們,卻也無法抹去這股與生俱來的驕傲。
“天底下的華夏人,各不相同,但是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他們跟我們,終究是不一樣的,即便連那些為我們做事的天孝軍也是如此,他們是華夏人,我們是蠻夷,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子,而我們是蠻夷,不管我們如何殺他們,如何打他們,這種骨子裡的區别,卻是無處不在的。
南人也好,北人也好,不管他們之間如何發生争執,對于他們來說,那都是家人之間的矛盾,而我們才是侵入他們家園的敵人。
為什麼天孝軍殺那些反抗的人更加的殘酷?
因為他們心虛,因為他們原本是華夏的一份子,但卻為了苟且偷生而背叛了自己的家人。
為什麼那些華夏人,痛恨天孝軍比痛恨我們尤甚?
因為家人的背叛,遠比敵人的入侵更加值得痛恨。
而不管華夏自己如何内鬥,對于他們來說,我們永遠都是外人……永永遠遠!
”
猛查刺緊緊地皺着眉頭,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即便占有了這片土地,他們與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終究也是格格不入。
“這種區别,是因為皿統?
是因為文化?
誰也說不清楚,但它就在那裡,不管怎麼樣也無法跨越。
”神冊宗倍繼續道,“對于華夏人來說,不管天南地北如何遙遠,他們總想要成為一家子,一旦爆發内戰,就必定要打到其中一方完全被推翻為止,像蠻族這樣,各部落生活在各自的土地上,無法成為一家人,對他們來說是無法接受的事。
大一統的理念深入華夏每一個人的心頭,以至于對此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仿佛都是理所當然的。
而外人終究是外人,不管我們現在占據着怎樣的優勢,統治着多少人,對于他們來說,我們終究是外人。
那些被奴役的,那些被迫屈服的,那些反抗的,不管他們做着什麼樣的選擇,說到底,他們才是一家子,而我們是外人,他們是文明人,我們是野蠻人,我們無法改變這個事實,這種以文化、皿統為紐帶的凝聚力,是我們永遠也無法打斷的。
就算我們靠着力量,暫時壓迫着他們,然而隻要這股凝聚力和向心力還在,我們就猶如坐在火山口上,早晚會被噴發的火山所摧毀,直至死無葬身之地。
”
猛查刺靜靜地坐在那裡,直到外頭的光影愈發的黯淡,他試圖反駁什麼,卻終究是沉默了,過了許久,他問:“所以……”
老人繼續道:“即便我們能夠暫時征服這片土地,我們也無法征服這一整個文明,我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學習他們的文化,使用他們的風俗,重用他們的人才。
我們隻能不斷的改變自己,花上幾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時間,來讓我們成為他們的一部分。
我們努力的征服他們,改變自己,直到有一天,我們能夠理所當然的告訴他們,看……我們也是華夏的一份子。
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夠保存下來,才能夠真正的在這片土地上,安心地生活。
”
猛查刺的目光,移向了大殿的外頭,顯得有一些陰冷:“所以,我們如此努力的占領他們,統治他們,就是為了在将來能夠成功的被他們吸納,成為這所謂‘華夏’的一部分?
”
神冊宗倍歎氣:“雖然很無奈,但這卻是唯一的出路,而更糟糕的是,現在……連這個唯一的出路也沒有了。
”
猛查刺道:“怎麼說?
”
神冊宗倍道:“華夏人的向心力,是一種強大的慣性,我們無法改變,連他們自己也無法改變。
但是這種向心力,有的時候,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對于蠻族來說,就算剿滅了一個部落,對其他部落也沒有任何的影響。
然而整個華夏卻是一體的,這種大一統的格局,讓他們習慣了有一個‘家長’,哪怕僅僅隻是名義上的,也必須要一個。
在蠻族,各個部落是各自為戰,在華夏,出事的時候,所有人都習慣地看着天子,看着朝廷來,因為那是他們的‘家長’。
”
繼續道:“這種向心力,使得最高層的幾人,對于整個華夏各州,異常的重要,家長萎掉的時候,整個華夏會跟着一蹶不振,家長雄起的時候,爆發出來的力量卻也是驚人的。
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與拜火教合謀,一同派人到南方,宣揚所謂慈學的原因,也是我在暗中不斷的向宋弘那邊示好,給他以和平的假象的緣由。
華夏人這種異乎尋常的凝聚力,一旦找對方向,是超乎想象的巨龍,誰也無法阻擋,然而一旦走錯路子,卻也可能鑽入死胡同裡,不引發天翻地覆的變化,出現完全不同的‘家長’,就誰也别想拉得回來。
華夏的高層,引領了一個路子,最後卻連他們也被推着走,就是因為這種建立在整個華夏文明之上的驚人凝聚力,所帶來的強大慣性,它既有好的一面,實際上也有壞的一面,但是說到底,我們想要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就隻有花上許許多多的時間,讓自己成功的融入這樣的文明之中。
但是現在,在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融入之前,這股力量已經被人帶動,朝我們沖了過來,說實話……我們擋不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