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很清楚《澶淵之盟》的危害,不在于這個盟約的本身如何,而是這個盟約帶來的毒副作用。
他之所以在朝會上借修《宋史》談起《澶淵之盟》,就是給大臣們上一課,告誡他們:國雖大,忘戰必危!
無論在什麼時代,都要保持敢戰之心,能戰之兵。
李洛認為,《澶淵之盟》後宋遼百年和平,其實盟約本身的作用并不大。
兩國的确保持了長期和平,可真的隻是《澶淵之盟》的作用麼?
隻要研究那個時期的曆史,就知道不是這麼簡單。
宋朝當然是不想再打,也不敢再打。
宋廷上下對契丹的畏懼,使得宋太宗北伐大敗後再也不敢北伐契丹,一心求和苟安,是不會主動挑事的。
君子嘛!
為此,宋廷嚴格約束邊疆百姓,讓他們千萬不要得罪契丹人,還禁止一向尚武的邊疆百姓“禁習弓馬”,免得契丹“誤會”。
契丹人越界,也會被邊境官吏好說歹說的禮送回去。
可要是宋人敢越界,那不好意思,官吏一定會嚴厲懲辦,還是免得契丹“誤會”。
所以宋遼邊境,其實很不平等。
這在宋人詩詞和筆記中都有記載。
所以無論有沒有《澶淵之盟》,宋廷也很難主動出兵挑事。
那麼契丹為何要遵守盟約呢?
契丹不南侵,和宋廷的原因完全不同。
宋廷是不敢。
契丹是不能,而不是不想。
《澶淵之盟》固然約束了契丹的南侵,可絕對唯一的制衡力量,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制衡力量。
要知道,契丹可是在五代時期滅過兩個中原王朝,曾經短暫統治中原的夷狄。
契丹人當年在中原地區的屠殺也很多,光是相州,三十年内就被屠城了兩次。
導緻相州從唐代的繁華大城,變成了名不見經傳的小城。
這樣的夷狄,怎麼可能不垂涎中原的花花江山,不想再次占領中原?
這符合強盜的行事邏輯麼?
光靠一紙盟約,就能讓這樣的夷狄不南侵了?
《澶淵之盟》後,契丹貴族很少南侵,主要是因為不能。
為何不能?
看看遼史,看看契丹的内亂有多頻繁就知道了。
不是皇族争奪皇位,就是貴族叛亂,很少有穩定的時候。
可以說,遼朝是内亂最頻繁的王朝之一。
這導緻契丹中後期一直處在動蕩之中,使得契丹無暇南侵。
要是皇帝前腳離開上京禦駕親征,說不定後面朝中就有人叛亂。
要是皇帝坐鎮上京,派别人統兵南征,那說不定也會發生叛亂。
就是金兵反遼了,契丹貴族還是在無休止的叛亂,内鬥。
所謂攘外必先安内,也不是沒有道理,起碼在大多數時期,的确就是這樣的。
在這種局面下,契丹南征的風險太大。
皇帝固然害怕後院起火,貴族們也不敢輕動。
就是遊獵出巡都容易被人政變兵變,别說南征了。
遼朝兩百年,光是有史書記載的重大内亂,就有二十八次之多,沒有被記載的和不重大的内亂,更是不知凡幾。
唯一穩定的聖宗朝,還數次攻伐高麗,鎮壓渤海叛亂,西征回鹘,北平室韋,東讨女真,一連串的軍事行動,也無暇南顧宋朝。
遼聖宗死後,内亂再次頻繁上演了。
這才是契丹遵守《澶淵之盟》最重要的原因:内亂頻繁,無暇南顧。
所以是不能南侵,不是不想。
那麼純粹以軍事的角度,契丹軍隊有沒有滅掉北宋的實力呢?
後世普遍認為,遼軍沒有滅宋的實力。
對此李洛的觀點和主流史觀不同。
他認為軍事上遼軍有滅宋的實力。
确切的說,有滅掉中後期北宋的軍事實力。
遼軍的腐朽速度,遠沒有宋軍那麼快。
宋軍的戰力,直到太宗時期,其實仍然很強。
唐末五代的尚武餘烈,可不是蓋的。
宋初的宋軍,戰力絕對能在曆史上排名靠前。
真正的徹底堕落,是在《澶淵之盟》之後。
而遼軍的戰力,直到滅亡前夕,仍然不差。
阿骨打反遼,遼國在内亂頻繁的情況下,仍然堅持了十年才亡國,這其中還有宋朝聯金滅遼的功勞。
即便如此,宋朝精銳的西軍,也在配合金軍北伐時,以優勢兵力卻被遼軍殘兵大敗,幾乎全軍覆沒,葬送了宋軍最後的精銳,統帥童貫狼狽逃回東京。
而耶律大石以區區兩萬殘兵,得以遠征西域,建立西遼,一度還曾東征金朝,迫使金軍長期在西北保持重兵防守。
為了對付西遼,金朝不得不對西夏懷柔,和西夏結盟。
金軍能有多少女真兵?
南征滅宋的兵馬,很多都是投降的遼軍,卻能打的宋軍屁滾尿流。
可見,中後期遼軍的實力,強過中後期的宋軍太多。
這個差距,一定比宋初時大。
要是三十萬契丹騎兵沒有後顧之憂的南下,以戰養戰,戰力孱弱的宋軍拿什麼抵擋?
起碼盡占黃河之北,應該沒有問題。
所以,讓北宋享受百年太平的,還真不是《澶淵之盟》,而是契丹封建制度先天不足,保留了大量的奴隸制殘餘,使得貴族勢力過大,政治動蕩,缺乏從容南征的操作時間和空間。
政治穩定是很一個重要的實力。
契丹不能滅宋,就是政治上的實力不足。
也就是說,就算沒有簽訂《澶淵之盟》,北宋沒有年年資敵送歲币,契丹還是無力南侵,除非契丹能解決政治上的短闆。
是不是很諷刺?
按照李洛這個觀點,北宋花的其實就是冤枉錢,屬于白送。
不花這個錢,契丹也不敢頻繁南征,雙方不時打一打,宋軍還能在遼軍壓力下保持較強的戰力。
那麼,宋軍就有實力壓制黨項李氏的崛起,說不定還能趁着黨項李氏弱小時滅了他們。
而且,金兵就未必能輕易滅亡戰力不弱的北宋,北宋還有可能拿回幽雲十六州,和金國在長城一線對峙。
倘若那樣,金國無法占領中原,就能保持在塞北的實力,壓制蒙古崛起,或者有機會滅了蒙古,蒙古無法崛起,那麼…
李洛不敢想了,越想越覺得,《澶淵之盟》帶來的影響實在太大。
“文先生,你來說說吧。
”李洛收回思緒,他希望文天祥說的和他想的差不多。
文天祥道:“回陛下話,臣以為,《澶淵之盟》以錢帛歲币造就宋遼百年無事,是以之後又有宋夏《慶曆和議》。
”
“《澶淵之盟》乃城下之盟,宋廷名為平等,實為屈事。
安有敵軍深入國境,燒殺擄掠,而以錢帛退兵卻不為屈事者焉?
而後,改贈為納,若臣侍主,飛屈事哉?
”
“強盜破門而入,大索财貨,荼毒内庭,乃出金賄之退兵。
則其家主,非屈事哉?
”
文天祥的第一層意思點明,《澶淵之盟》其實一開始就不平等。
别人來到你家裡殺人放火,然後你花錢請他離開,兩人“和好”,還要年年花錢,後來還曾把“贈送”之名改為“納貢”之名,這是平等?
天下焉有事理。
文天祥繼續道:“《澶淵之盟》後,宋廷忘戰去兵,武備廢弛,更以金賄故伎,滋養黨項李氏,屈求安邊,以為計售,實無疑于割肉養虎也。
緻黨項起西北而兵不能制,元昊割地而立國,三敗宋軍,遂有西夏。
”
李洛很認同文天祥的說道,這和他的觀點一樣。
沒錯,西夏的建立,和《澶淵之盟》關系很大。
宋朝嘗到了花錢買和平的“甜頭”,導緻武備廢弛,更形成了花錢買和平的思維。
這才是最危險的。
真的以為花錢就能買和平了。
甚至成為數代君臣的集體意識。
然後呢,當西北的李德明李元昊父子野心勃勃的圖謀自立脫宋時,宋廷仍然習慣性的花錢買和平,拿錢滋養李德明父子,導緻李德明父子做大。
地地道道的養虎為患。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宋軍完全有能力有機會滅了李德明父子的勢力。
隻是,他們沒有用兵,反而連年送錢懷柔安撫,希望李氏父子知恩圖報,不要自立。
可以說,李氏父子的運氣太好了,因為他們遇見了《澶淵之盟》後的大宋。
若非如此,無論中原是唐、明、清,甚至是宋初,李氏父子都沒有建立西夏王朝的機會,而是早就被滅了。
可是李氏父子卻硬生生的在大宋眼皮子底下,從一個地方軍閥發展為威震西北的強國。
而且還是在大宋的興盛時期。
西夏拿錢崛起之後,李元昊三次對宋用兵,都是大勝。
宋軍以衆擊寡,反而三次大敗。
由此可見,宋軍孱弱道什麼地步。
而那時,距離《澶淵之盟》,不到四十年。
不到四十年,宋軍的武備就崩壞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導緻小小西夏三番五次咄咄逼人的對宋用兵,吞并了很多原屬宋朝的疆土。
文天祥談到《澶淵之盟》帶來的間隔惡果:
“……若無《澶淵之盟》,宋遼之間固然征戰不休,可契丹争位頻繁,也絕無滅宋之力,不敢輕易南下攻宋。
而宋廷也片刻不敢忘戰,得以磨砺士馬,絕不至于戰力羸弱。
”
“如此一來,黨項李氏以貧瘠之地,數萬士卒,如何能抵擋宋廷數十萬善戰精兵?
宋廷又何來三次大敗,令西夏稱雄西北?
”
“戰力羸弱,隻能以數取勝,以至于宋軍養兵何止百萬,造成冗兵之患,而為了節制冗兵,更加劇冗官之患,以緻國家歲入,泰半養羸弱之兵。
”
“兼之西北一失,北有契丹猛虎,西有黨項惡狼,兩邊輸送歲币,又斷絕東西商路(絲綢之路),商稅大減,以緻宋廷财力日漸窘迫,遂有王安石變法,新舊黨争,朝政敗壞不可收拾。
”
“以臣所見,趙宋積弱之局,雖發端于宋初抑武之策,然實惡化于《澶淵之盟》。
《澶淵之盟》之前,太宗時期,宋軍之強尚可西制黨項,北拒契丹,仍有收複失地,再造漢唐之心。
楊、潘、曹、呼延、折、王等将門,仍然興旺不衰,不失其勇。
”
“可《澶淵之盟》後,士大夫以為得計,自居斡旋之功,認為外交可安天下。
君臣麻痹大意,文恬武嬉,忘戰輕武之心更是變本加厲,以緻武備崩壞,将門凋零。
哲宗之後,河北中原之兵,幾成烏合之衆。
及至徽宗,金兵南下,宋軍百萬而不可制侵淩,遂有靖康之禍也。
”
“是以,臣以為,《澶淵之盟》弊大于利,加劇大宋積貧積弱之勢,其害不淺。
以财求和,雖和不平,雖平不安,雖安不久。
這其中利害,不可不察也。
臣修《宋史》,必要闡明其弊。
”
李洛聽的連連點頭,顧群臣道:“文先生之言,鞭辟入裡,發人深省,誠如是也。
”
林必舉和姚隧等之前對《澶淵之盟》持正面評價的文臣,此時也陷入思索當中。
《澶淵之盟》簽訂至今,無論朝堂還是民間,大多持肯定态度。
因為雖說花錢買平安不光彩,可确實達成了議和,締造了宋遼百年和平。
這百年之間,兩國極少打戰,是以白首之人不識幹戈,中原百姓久享太平。
可文天祥的話,又讓他們感覺到,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
很可能,沒有《澶淵之盟》,很可能就不會發生靖康之恥。
一個人口萬萬的大國,隻要有一支善戰的大軍,怎麼也不會那麼不堪吧?
一兩年工夫就一敗塗地,僅剩東南半壁,靠着江河之險苟延殘喘?
隻要可堪一戰,這麼多兵,拖也拖死金人了,何至于一觸即潰,兵敗如山倒,幾十萬大軍如同烏合之衆,形同虛設?
《澶淵之盟》乍一看締造了宋遼百年和平,但卻造成了軍力羸弱,加劇了文重武輕,麻痹了君臣百姓,還送出去億萬錢帛資敵,真的不值啊。
李洛總結道:“文先生之言大善,于朕心有戚戚焉。
這花錢買的和平,享受不起,因為太過昂貴。
花的不光是民脂民膏,還要花費軍民百姓的勇氣,骨氣,膽氣,底氣,志氣!
能不昂貴麼?
”
“這些看不見的,比财物更值錢。
要是沒了,任憑你是萬裡大國,億萬人口,還是要被人當做犬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