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醉鄉(五上)
銅匠的家很好找,整個部落中,别人家裡無論人住還是為懷孕的牲口擋風,用的全是氈包,唯有他家的作坊是用石塊搭建的。
李旭和陶闊脫思向着有煙火冒起的石頭小屋子走了一陣,很快就來到了銅匠的家門口。
銅匠的妻子西林帶着幾個孩子去照看牲口了,所以幾個氈包中都沒有人。
陶闊脫思也不怕生,拉着李旭直接鑽進了石頭作坊。
一進門,二人的眼淚立刻被裡面的味道熏了出來。
牧人們習慣用馬尿來給鐵器淬火,這幾天正是銅匠忙的時候,所以作坊裡邊的味道也非常地“友好”。
作坊裡邊已經等了幾個客人,見到李旭和陶闊脫思,衆牧民紛紛上前打招呼。
連日來,李旭被聖狼賜予力量,用牙齒咬死了一個敵軍勇士,吓走了六個斥候的故事早已經在部落中傳開。
為了鼓舞牧人們的士氣,額托長老還特地授意阿思藍,把李旭當日咬死人的兇悍情形誇大的三分。
大夥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虛,到了現在,從二十一個敵方斥候夾擊下平安脫身的功勞不再是因為徐大眼調度得當,阿思藍和杜爾等人作戰勇敢,而是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歸到了李旭的頭上。
在上一次戰鬥中部落收獲頗封,幾乎每個随軍出戰的勇士都分到了一把或數把繳獲來彎刀。
草原上能做兵刃的精鐵很值錢,一把好的彎刀價格能抵一頭小馬駒。
牧人得了敵人的兵器,就紛紛趕到銅匠這裡根據自己的習慣改造。
或增加減少武器的重量,或者在刀身刀柄上打制花紋,反正不經銅匠之手雕琢一番,繳獲來的兵器即使再銳利,大夥使着也不放心。
“勁兒再打些,早晨沒吃東西麼?”專注于手藝的銅匠根本沒看見聖狼侍衛和族長之女的到來,沖着正在掄大錘的牧人低聲呵斥。
手上的小鐵錘卻毫不停頓,叮叮當當地把放在砧闆上的彎刀砸出一溜火星。
發了紅的刀坯在大錘和小錘的交替作用下慢慢變形,弧度開始變大,刀側面凸起的棱角也更鮮明。
幾條車轍印記般的黑線從發紅的刀身上漸漸透了出來,随着打擊的力度慢慢向四下擴散。
黯淡、聚攏,聚攏,黯淡,慢慢變成了一朵朵浮雲,跳躍在紅色的火焰上。
“好了!
”銅匠低喝了一聲,用鐵鉗加起彎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後将通紅的刀身直接浸在了馬尿裡。
“呲!
”刺鼻子的臊臭味道随着煙霧升起,衆人被熏得直掉淚,卻誰都不願意出門暫避。
一雙雙迷醉的目光随着銅匠的動作慢慢下移,直勾勾地落在剛剛從馬尿裡夾出來的彎刀上。
淬過火的彎刀黑中透藍,色澤詭異。
曾經跳躍在紅色刀身上的浮雲則變成了銀灰色,一團團凝聚于刀鋒和刀背之間,随着彎刀的移動,仿佛還在慢慢地漂流。
“拿去開刃!
”銅匠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得意。
正在握着大錘柄端喘粗氣的彎刀主人立刻發出一聲歡呼,從鐵鉗子上雙手捧起彎刀,盡管被刀身的餘溫燙得呲牙咧嘴,卻不肯再放手,大叫着沖進了外邊的雪地裡。
“前,前輩!
”李旭湊上前,吞吞吐吐地叫道。
該如何稱謂眼前這個奇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一上來就喊師父,未免過于唐突。
像對待部族其他人那樣直呼其名,又不符合中原人的禮節。
“幫我掄大錘!
”銅匠頭也不擡地命令。
這是他作坊裡的規矩,無論誰來請他打制東西,大到刀劍斧頭,小到女人用的銅鏡子,都必須替他掄幾個時辰大錘。
用銅匠的話解釋說,自己不動手的東西不知道珍惜,隻有體味了匠人的心情,才能珍惜自己手中的成品,在使用的時候人和器物也心有靈犀。
李旭不知道銅匠的這個怪僻規矩,他在家中幹慣了家務,長輩的要求就是命令。
此刻聽銅匠吩咐自己掄錘,本能地把錘柄拎在了手裡。
銅匠從火焰中拎出一塊燒得紅中透亮的頑鐵,用手中小錘輕輕砸了一下,“叮!
”
“铛!
”李旭掄起大錘,準确地将錘頭落于小錘離開處。
被重力打擊的頑鐵火星四濺,嘶鳴着向前伸展出一線距離。
“手勁不錯!
”銅匠用突厥語誇贊,小錘繼續下落,李旭随着他的動作節律,把大錘掄得呼呼生風。
陶闊脫絲本來欲出言幹預,告知銅匠自己和李旭是奉了晴姨的命令前來學藝的。
話到了嘴邊,見李旭那幅認認真真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找了個皮墊子坐了下,雙手托着腮看李旭替銅匠掄錘。
銅匠當年孤身一人走遍草原,直到遇上西林阿姨才停住了流浪的腳步。
這是整個蘇啜部都知道的傳奇,雖然大夥從沒看到過銅匠與人動手打架,但能孤身一個橫穿草原的人,他的本領想必不會太差。
否則,路上的狼群、馬賊還有暴風雪,早就把他的骨頭渣子送進了秃鹫的肚子裡。
火光的照耀下,李旭略帶銅色的面孔顯得分外堅毅。
那肌肉虬結的肩膀,那山孿一樣起伏的兇口,每一個位置都讓陶闊脫絲感到賞心悅目。
蘇啜部的少年也很強健,身高和塊頭不亞于李旭者大有人在。
按部族規矩,女子十三歲即可選擇男人的帳篷。
他們從上個夏天起已經開始向陶闊脫絲贈送禮物,圍着她的戰馬唱歌、吹口哨。
但在少女眼中,他們誰的臉上也沒附離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醉人光澤,堅毅、炙烈、有時還帶着幾分迷茫。
“叮!
”銅匠把小錘扔到一邊,用鐵鉗子夾起第二件半成品扔進了火裡。
連續半個時辰,他沒有讓眼前的少年停上一次手。
而這個少年人居然硬撐了下來,雖然喘息聲逐漸沉重,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偷偷降低起錘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