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是納蘭眼前出現的幻覺,根據劉骁提供的曆史真實情況,被打死的是德國公使克林德,他的死使得這場戰争完全失去了緩和餘地。
而納蘭就是為了制止這次事件而特地在此蹲守。
如今的北京城,可以用無政府狀态來形容,而且更加混亂和吊詭,世人皆知,庚子國變的核心是列強在北京的使館區被圍困了五十六天,直到天津來的八國聯軍解圍,後來還拍了電影來紀念,似乎是大清野蠻無禮,對外交人員下手,但事實并非如此。
就在前日,大清總理衙門提出,鑒于北京治安惡化,派軍隊護送東交民巷的外交使團前往天津,而德國公使克林德正要去總理衙門抗議,他們拒絕前往天津,堅持留在北京。
這是劉骁告訴納蘭的,也是正在發生的事實,這就有意思了,兩方已經處于開戰狀态,但所在國政府還要保全外交人員的人身安全,派軍護送他們去列強軍隊駐紮的天津,這本是大國風範,仁至義盡,可外交人員卻執意賴着不走,區區幾百人甯願待在充斥着義和團的北京,也不願意去相對安全的天津,這是何道理。
這又繞了回去,大清朝廷已經失去了對自家的官員軍隊百姓的掌控力,從上到下都呈現出一種搖擺不定的暧昧态度,洋人是怕義和團,但也怕在途中被清軍團滅,他們根本不相信清軍會真的保護自己,義和團來了怎麼說,中國式的智慧讓他們吃了很多虧,甯願待在東交民巷的臨時工事裡,也不願意出城冒險。
這麼多洋人在京城裡待着,就像狗窩裡放着的包子,義和團并沒有嚴密的組織紀律性,他們一定會去攻打,打仗就會死人,死了洋人,列強就一定出兵,出兵朝廷就扛不住,所以至少目前慈禧太後的意思是真的想把這批燙手山芋送出去。
“大人,來了。
”耳畔有人提醒,納蘭從思緒中抽身出來,下令士兵鎖街,分隔即将發生沖突的兩方。
金鱗軍的打扮與清軍迥異,與義和團更是截然不同,頭頂範陽笠,身披清涼透風的麻布戰袍,皮護肩,皮悍腰,手持漢陽造,腳蹬步靴,土洋結合,造型奇特,但是在群魔亂舞的北京城,這已經無法引起大衆的注意了,光天化日之下關雲長豬八戒滿街走,還差你這點麼。
克林德聽翻譯說前方有軍隊封鎖,掀起轎簾看去,看到這些古典造型的士兵,還以為是董福祥的甘軍來找麻煩,便拿起手槍扳動擊錘,兇光四射。
對于克林德來說,不管是清軍還是拳民,都是劣等民族,和動物一個級别,對這些人他既鄙夷又厭惡,唯獨缺少恐懼,這也是他幾乎不帶衛兵就敢出使館區的原因,對付一幫野蠻人,自己一把槍就夠了。
另一頭,虎神營霆字隊八隊章京恩海帶着幾個手下迎頭而來,恩海是正白旗人,二十四五歲年紀,論摔跤在北京城數得着,洋槍用的也娴熟,平日裡提籠架鳥,玩世不恭,國家危難了,他第一個站出來報效朝廷,絕對算得上一條響當當的好漢子。
前面有洋人的轎子,有不認識的軍隊,恩海一愣,手向腰間的快槍摸去。
克林德正要出槍,忽然轎子側後方同時被三把鋒利的長刀劃開,緊跟着黑洞洞的槍口就頂在他後腦勺,手槍被人抄走。
“我抗議!
”克林德大怒。
翻譯柯達士也咆哮着将公使的抗議轉述給這些野蠻人,但他倆還是被反剪雙臂抓了起來,轎夫四散而逃。
恩海看到這一幕,興奮莫名,上前搭讪,可那些奇裝異服的士兵并不搭理他,押着洋人徑直向總理衙門去了,一個四品頂戴的武官路過,倒是扭頭意味深長的看了他幾眼。
“我認識他麼?
”恩海問身旁的人。
他當然不會認識湖北練軍四品兵備道藍鳳林,更不知道這一幕直接決定自己的壽命不會在年底終結。
總理衙門就在不遠處,門臉不大,一塊牌匾上寫着“中外褆福”,門口有把門的士兵,天子腳下,就算是大頭兵,那都帶着一股子驕橫之氣,眼瞅着一夥外地兵押着兩個洋人過來,頓時舉槍攔阻。
金鱗軍可不慣着他們,這些宋人對所處的時代沒有任何感情,既不懼怕誰,也不親近誰,腦後留着辮子的那能是華夏子孫麼,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槍托。
納蘭也不在意,他來北京不是巴結誰來的,是來攪渾水的,現如今北京所有的官吏和機構,在幾個月後都将大洗牌,所以他隻管辦自己的事兒即可,誰不給好臉色就弄誰,就算是王爺也照打。
總理衙門的管理大臣是慶親王和端郡王,這兩位都忙着招撫拳民,糊弄太後,這會兒都不在衙門當值,倒是有值班的章京,可級别也不夠啊,納蘭說沒事,咱自己帶着人呢,袁大人,您請吧。
袁耀文隻是商州地方官,哪見過這種陣勢,他還沒報到呢,如何開展工作,再說克林德也不認可他,點名隻和對等的官員談。
還好,當值章京将衙門管事的大臣許景澄找來了,許公辦了二十年洋務,在法、德、奧、俄等國做過公使,算是能對等的老資曆,一場臨時約見就這樣倉促展開,克林德惡狠狠地表示最強烈抗議,因為他遭到了清軍士兵的無禮對待。
許景澄苦笑,心說打你算輕的,端王私下有令,見洋人即可殺無赦,但這話不能說,不能留下話柄,他再次強調,請列強使團在十二個時辰之内撤離京城,否則無法保證其安全。
克林德拍桌子怒喝,你當我是傻子麼,在有圍牆和軍隊保衛的東交民巷,你們無法保證使團安全,難道從北京到天津的路上就能保證?
許景澄搖搖頭,洋人都是一根筋,腦子認死理,道理雖然看起來像是個道理,但不符合大清的國情啊,北京城内十幾萬義和團鬧得兇猛,誰知道那天就按不住蓋子了,将洋人送到天津是個一次性任務,相對好執行,但保護使館區就是個長期任務,世上哪有夜夜防賊的道理啊。
随機應變的大清道理,到了刻闆的普魯士男爵這裡就不是道理,克林德的那一項要求都得不到滿意回答,怒氣沖沖就要回去,這時候納蘭發話了:“克公使,聽我一言。
”
克林德撇了撇他,不認識。
許景澄也看着納蘭,這位四品官員想是外地來的吧,面孔生的很。
納蘭正色道:“我大清朝廷的最後通牒你記清楚了,十二時辰一到,刀槍無眼。
”
克林德聽了翻譯,冷笑道:“你們盡管來好了。
”
納蘭對總理衙門的通譯說道:“把他的話記錄下來。
”
又對克林德道:“我乃湖北練勇四品兵備道藍鳳林,奉湖廣總督張部堂将令前來京師勤王,報效朝廷,是我輩職責,進攻使館區本是違背國際法之事,但事出有因,我方已經盡了義務,拒不撤離所造成的一切責任由你方承擔,既然戰事不可避免,我還是要告知你,請将婦孺集中在後方,以白旗為标,我方攻入之後,會保護你方婦孺安全。
”
克林德懶得聽他絮叨,帶着翻譯揚長而去。
許景澄倒是對這位湖北來的生猛兵備道很有好感,兩下見禮,納蘭說自己奉旨進京,正要找直隸總督兼軍機大臣榮祿報到。
“榮中堂正在東交民巷,本官帶你去。
”許景澄說。
大沽口被列強攻占的消息姗姗來遲,隔了幾天才傳到北京,一時間群情激奮,加上朝廷二十四小時的通牒已經到了,東交民巷外殺聲震天,無數包着紅頭巾的拳民翻跟頭,跳大神,吐火,兇口碎大石,圍觀群衆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但這隻是表演,不是真打,真打也湊不上去,榮祿的武衛中軍包圍着使館區,說是包圍,其實是保衛,榮祿對太後的那點小心思是心領神會,洋人可以吓唬,不能真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