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也曾年輕過,也曾崇拜過辛棄疾,幻想着帶一支勁旅渡過長江,替君王收複故土,青史留名,但宦海沉浮數十年之後,他終于明白這都是不切實際的臆想,朝廷沒意願,沒能力收複故土,北邊的人也不稀罕王師北定中原,現在的局勢,能保存半壁江山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可事實上真的有人做到了,民間流傳的那句話越來越變成現實,“白龍出水,天下太平”,這才多長時間,白龍軍就把川北拿下了,而且是傳檄而定,兵不皿刃,如此大功帶來的未必是好事啊,但此時也隻能如實上報了。
釣魚城派出一艘快船,将捷報送到重慶的四川制置使府,如今四川被蒙古軍占了一半,所謂四川制置使隻管着東半部,四川作為抵禦敵軍的前線和主要戰場,囤積了大批軍事物資,駐防了數十萬部隊,制置使俞興才能有限,但畢竟也是幾十年軍伍出身,基本的常識是知道的。
看到捷報,他除了震驚還有焦慮,在堂上走來走去,速度越來越快,最後戛然停下,狂暴的摔碎一個花瓶。
釣魚城的駐軍擅自出擊,打下川北數城,這自然是大功一件,但是未曾接到朝廷旨意就擅開戰端,這可是掉腦袋的大罪,就算有戰功又如何,打下不等于能守住,蒙古軍兵強馬壯,轉眼就能奪回來,還會興兵問罪,兵鋒直指重慶。
俞興覺得頭大,他才是四川第一長官,出了事他要背責任的!
思考再三,俞興采取了一套補救措施,他沒有立即報告臨安,而是派人用加急文書送到京湖自己的老上級呂文德那裡,請他定奪,之後起重慶大軍,增援釣魚城。
俞興并不是軟骨頭,也不是投降派,他就是心眼小了點,能力差了點,大方略上沒有錯誤,蒙古軍肯定要打過來,釣魚城是重慶前方要沖,張珏分兵去了川北,留守兵力不足應對進攻,現在增援還來得及。
這個操作是正确的,成都的蒙古軍在确定金牛道廢掉之後,起大軍東征,先收遂州,再打合川。
遂州有三千留守宋軍,看到蒙古軍兵臨城下,即請求合川增派援兵。
釣魚城水師碼頭,來自重慶的戰船絡繹不絕,來而複返,數不清的士兵和辎重運來,據說四川制置使俞興俞大人也親自坐鎮釣魚城,戰争的陰雲籠罩着天空,不久前還沉浸在捷報狂喜中的人終于意識到危險的臨近。
宋蒙打了二十多年的仗,就沒占過便宜,這回趁人家不備偷下數城,激怒了蒙古人,将要面臨何等的暴風驟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猜想。
合州衙門内,兩位紫袍大員正在說事,俞興痛心疾首,提到了開禧北伐和端平入洛以警示馬千。
開禧北伐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的宰相韓侂胄執意北伐,最終損兵折将,宋被逼着增加歲币三十萬,賠款三百萬兩銀子,韓侂胄本人的腦袋也給割下來送給金國賠罪。
端平入洛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當時官家還年輕,趁着滅金之後的士氣威望,妄圖收複故土,還果真辦到了,宋軍幾乎沒遇到抵抗就收複了汴梁,可是汴梁已經不再是清明上河圖時的都城,城市殘破衰敗,隻有一千戶人家,黃河水泛濫,水深到脖子,中原赤地千裡,軍隊沒有糧草,最終十萬大軍損失殆盡,還給蒙古人留下不講信義的口實。
正是因為這些例子,才讓南宋從帝王到将帥,提起北伐就噤若寒蟬,不是沒試過,是每一次試探都慘敗而回。
俞興說:“馬千,你糊塗啊,你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
馬千垂頭喪氣,不敢頂撞。
此時有人來報,稱遂州告急,請求糧草援兵。
俞興說:“遂州無險可守,可棄之。
”
這就是一個兵一粒糧也不打算派了。
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與其在遂州和敵人展開消耗戰,還不如在合川打,這裡地形占優,糧草器械充足,有主場之利。
遂州宋軍沒有裝備火炮和燧發槍,兵力單薄,強撐了兩日,得到棄城的命令後便借助水師優勢撤出遂州,全身而退,走之前還不忘将城中糧草付之一炬。
蒙古軍占領遂州,士氣大漲,劉黑馬父子也找回了感覺,沒有休整,當即向合川進軍。
俞興親自指揮應對,宋軍的合川防守策略都已經成型了,放棄西岸合州城,周邊百姓收入城内,堅壁清野,固守堅城。
幸運的是,這一輪麥收已經結束,周邊百姓帶着牲口和糧食,浩浩蕩蕩開進釣魚城,現在的釣魚城比去年大了一圈,因為外圍增加了龍潭寨,起碼三萬多百姓被安置在龍潭寨,而此時龍潭寨的領導者隻是一幫女人。
劉骁不在,王洛嘉就是龍潭寨的一把手,男人們出征去了,女人們就得頂上來,赈濟百姓,安置住所,招募民壯,打造兵器,不但要抵禦蒙古軍,更要防範友軍。
出于某種原因,湧入釣魚城和龍潭寨的百姓出奇的協調統一,迅速安置,沒有鬧出軍民矛盾和不同地域百姓之間的糾紛,百姓中的适齡男丁健婦被挑選出來充當民壯,城中糧食充足,按戶口分配,一切進行的井井有條。
釣魚城實行“戰時共産主義”是白龍出水之前的事情了,這是官府和民衆自發形成的極端情況下的分配方式,以前莊稼收成不多,隻能吃糠咽菜度日,現在有了高産的麥子和土豆,庫房裡糧食都多的溢出來,軍民信心大漲,根本無懼城外敵軍。
蒙古軍的先頭部隊占領了合州,緊跟着劉黑馬的三軍開到,沿着江岸排兵布陣,氣勢洶洶,準備攻城。
城頭上,俞興憂心忡忡,按照蒙古軍的帳篷數量估算,起碼有七八萬人,這真是一場無妄之災啊,按照宋朝的老傳統,能不動手就不動手,能花錢或者伏小做低解決的問題,絕不硬剛。
“馬大人,你跑一趟吧,禍事是你惹出來的,理應你去平息,問問劉黑馬有什麼要求,咱們盡量滿足便是。
”俞興說。
馬千百般不願意,也隻能硬着頭皮出城,打着使者的旗号渡江來到蒙古軍大營,面見劉黑馬。
蒙古軍中軍大營,兩列頂盔掼甲的士卒全都是精選高大壯實北方人,相比之下,馬千帶來的衛隊就像是一隊小孩子。
劉元振一聲令下,架起刀門!
兩列軍士舉起長杆偃月刀架起一座鋒利的拱門,讓馬千從門下通過,馬千戰戰兢兢,生怕刀斧落下把自己斬成肉泥。
好不容易進了大帳,馬千的後背都濕透了。
“經略使大人,此乃誤會。
”馬千腆着臉皮說,“是白龍軍違命為之,我大宋朝廷從未想過擅開戰端。
”
劉黑馬生的魁梧粗壯,一把花白的胡子,高高坐在虎皮椅子上,也不說話,冷冷盯着馬千,看了半晌,大喝一聲:“拉出去斬了!
”
兩旁武士将馬千拉到帳篷外面,将他的帽子除了,腦袋按在一個木頭墩子上,眼睛的餘光能看到一把雪亮的斧頭,待會兒斧頭會和他的脖子親密接觸。
帳篷裡傳來對話。
“父親息怒,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此舉不妥。
”
“宋人背信棄義,背後偷襲,這口氣我是順不過來,一定要殺人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