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總督衙門,李鴻章在三十年前四十七歲時就做到了直隸總督這個位置,直隸總督是所有總督中最為重要的,除了京畿之地,監管河南山東軍政,重要性可想而知,甲午一戰,他被奪去官職,但朝廷無人可用,外派老李做了兩廣總督沒幾天,還不是請回來。
人生啊,兜兜轉轉,山水有相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又河東,衙門口的石獅子都沒變樣,隻是自己的胡須全白了。
裕祿将官印交給繼任者,并将最近發生的事情講述了一遍,李鴻章大驚,事态比自己預想的要複雜的多,湖北練勇實際上已經掌控了天津的軍事和外交大權,這是匪夷所思卻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蓋因整個大清就沒一個敢負責的官員,直隸環繞京師,距離最高權力中樞太近了,很難有自主權,啥事都得請示太後,裕祿又是個無能之輩,秉承的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原則,任何事情首先想的不是實際情況,而是上意。
裕祿是名義上的直隸一把手,軍政大權一把抓,他都這樣,其他人更是如此,比如聶士成是直隸提督,看見義和團到處燒殺搶掠,派兵制止是正常的反應,卻被上司責罰痛斥,連提督職務都給奪了,再忠心耿耿的人也會變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擅自妄為。
宋慶就不用說了,年歲比李鴻章還大,最擅長就是拖字訣和推字訣,把責任往外推的一幹二淨,滑不留手就是他,指望他總攬全局,還不如指望廟裡的菩薩。
馬玉昆就是一介武夫,隻聽宋慶的,面對複雜局面一頭霧水,有人替他拿主意那是最好的。
許景澄倒是個能員,可惜文官弱勢,手上沒權沒兵,被壓制也是正常。
所以天津的局面就變的如此吊詭,湖北來的客軍居然反客為主,當起了家,自行其是,調兵遣将,還把王爺給抓了。
這種做法是不可鼓勵的,李鴻章腦子迅速盤算着,現如今誰有兵誰的嗓門大,聶士成是淮軍出身,是自己的老部下,可以一用,但并不完全保險,要論兵多将廣,那還得是洋人。
一個計謀冒出來,他要掌握好所有勢力之間的平衡,也包括内部的,湖北練勇的後台是張之洞,左宗棠死後,張南皮就是自己最大的競争對手,沒錯,這一切都是張南皮指使的,保不齊他還會對自己下手,所以,天津不能待。
李鴻章當機立斷,移駕租界,誰想見自己,就到租界來。
移駕之前,李鴻章先幹了一件最為重要的事情,就是把羁押在總督衙門牢房裡的載勳載瀾兩位爺放出來。
這兩位是愛新覺羅家的人,是宗室,是皇家的臉面,大清的體統,李鴻章揣摩了幾十年慈禧的心思,這點還是很有把握的,就算是要懲辦相關人員,那也不該由漢臣做主,殺誰不殺誰,隻能太後說了算。
三十個俄國兵護送着李鴻章去了租界,等劉骁處理完足球流氓打架趕過來已經晚了,裕祿告訴他,李中堂一句話都沒留。
劉骁頓時大怒,國家都這樣了,老李還在耍心眼,大清最精英的政治人物如此,國家不亡,天理不容。
……
李鴻章以清國特命欽差直隸總督的身份進了租界,自然得到老朋友們的熱烈歡迎,租界給他騰出一棟小樓來做臨時官邸,各國使節穿梭一般來拜會,順便将原先與劉骁談攏的條款作廢,進一步提出更過分的要求。
老李好說話,這個竹杠不敲白不敲。
李鴻章也不傻,原先的條款談的确實不錯,沒想到大清有如此會辦洋務的人,隻可惜是張南皮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挖不動的牆角,他想了想,告訴下人,如果湖北的劉副将來求見的話,要第一時間通禀。
人老精鬼老靈,經曆半個多世紀宦海沉浮的老李深谙人的心理,尤其是官場中人的心理,我不能主動去哄你,那樣就掉價了,就得先拿捏你,逼你主動來求才行。
直隸總督的命令一道道從租界出發出,每一道都帶着總督的關防大印和李鴻章的花押,首先老李命令湖北練勇從老龍頭火車站和東局子兵工廠撤出,在海河北岸集合待命,又命令聶士成部接管老龍頭火車站,命馬玉昆部接管東局子兵工廠,這就形成了包圍之勢,将湖北新軍壓制在海河岸邊,軍隊最怕的就是被包圍,一句話就能滅了這支軍隊。
還有針對義和團的命令,各軍即刻彈壓,決不手軟。
發布完命令,李鴻章緩了口氣,局面盡在掌握,當然也不能掉以輕心,假如湖北兵拒絕聽令,武衛軍也不配合的話,他還有後手。
馬玉昆收到李鴻章的命令,沒有第一時間出動,而是先找宋慶商量,宋慶似乎對老李的一切做法都不意外,眯着眼擺擺手:“軍令如山,照做就是。
”
沒等馬玉昆說嗻,宋慶又道:“咱們毅軍一路走來,打太平軍,剿撚子,打日本,鳥盡弓藏的,裁撤了幾次,所剩無幾了。
”
馬玉昆領會了老軍門的意思,也不多說,打個千出去調兵遣将,三千人馬直撲東局子兵工廠,要接管這個華北最大的兵器制造廠。
白龍軍接到了調令,但沒人動窩,李鴻章是誰,他們不認識也不在乎,隻認自家主公的将令,誰敢來硬的,那就刀兵相見。
兵工廠外圍,昨天還是友軍的兩支隊伍舉槍相向,白龍軍拒絕聽令,馬玉昆也沒有辦法,這地方圍牆高大,彈藥充足,就連洋人都打不下來,遑論左軍,真一窩蜂沖上去,打死了算誰的,但又不能罷兵,就在外面守着呗,反正李中堂的命令是接管,又不是圍剿。
聶士成也接到了老李的命令,登時火冒三丈,外敵内患近在咫尺,老李竟然先想着黨争,什麼是亂命,這就是亂命,比太後好不到哪裡去,聶士成上面沒有宋慶可以請示,他隻能親自去找李鴻章說道說道。
來到總督衙門,沒見着李大人,隻看到載勳和載瀾釋放出來,神氣活現的要找劉骁算賬。
問李鴻章人在哪兒,裕祿說已經搬到租界去辦公了,聶士成一顆心更涼了,自己和洋人打生打死,上官卻藏身租界,這和秦桧有什麼區别,一腔悲涼之情湧上心頭,想作詩,旋即作罷,反正自己是個留用的提督,仕途也沒什麼指望了,消極怠工誰不會,派一哨人馬象征性的去溜一圈就算完成任務,人家不讓,我總不能開打吧。
不過對于剿滅義和團的命令,聶士成倒是不折不扣的執行,武衛右軍四處出擊,痛下殺手。
天津随着新任直隸總督的到來瞬間全亂了,軍隊部署大變,各種調動目不暇接,全都是針對自己人的,劉骁匆匆趕回東局子兵工廠,隻見外面圍了上千左軍官兵,質問他們來幹什麼,答曰奉命接管。
馬玉昆大概覺得不好意思,隻派了一名營官帶隊,那營官說奉命行事,大人海涵,如果有不滿,可以去找李中堂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