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人命最不值錢,前線成批的陣亡,連屍袋都不夠用了,還差你一個間諜的命麼,但該走的流程還是不能免的,一個小小的軍事法庭建立起來,用了五分鐘時間草草審訊完了,宣布槍決。
三島由紀夫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他豪邁地接受了死刑,但他有一個要求。
本來一個間諜是沒有資格提要求的,但三島畢竟不是一般人,他相貌談吐不俗,對國家的一腔熱忱更是能看得出來,甚至連他的獻策都得到衆人的贊同,不再使用人海戰術,用坑道爆破以及集中炮兵猛攻203高地,這擺明了是正道啊,但乃木希典說處決,誰也不敢違抗,甚至不敢去替他辯解,大将苦于拿不下旅順,整日惆怅,誰再拿這種小事去煩他,豈不是找死。
在這種情況下,三島由紀夫的要求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滿足,他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就是将槍決變成剖腹。
剖腹是一種榮譽,不是一個間諜能享受,但大家念他的勇敢,還是答應了,并且預備了幹淨的白布,盛放腦袋的木盆,還有一把脅差。
這是個很有儀式感的活動,不能當天就辦,所以三島由紀夫多活了一天,在他的強烈要求下,頭天還作為民夫下場幹了點活,和西九條一起幫着埋葬屍體。
兩千具屍體從前線運下來,清一色的绀青色軍裝,黃帽牆,法式肋骨盤扣軍裝是軍官,五粒銅扣是士兵,軍裝上皿迹斑斑,幾乎都是被機槍打死的,也就是說他們根本沒能沖到敵人的戰壕前就戰死了,這純粹是無謂的犧牲。
這些士兵大多數很年輕,身體強壯,如果沒有死在旅順口,他們或許還能活很多年,還能娶妻生子,繁衍不息,做工人做商人,在每個崗位上發光發熱,但他們全都毫無價值的死在沖鋒的路上,這到底是為什麼。
西九條很迷茫,他是反戰的一代,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反對戰争,熱愛和平,眼前的一幕讓他惡心,讓他恐懼,讓他發自肺腑的感到戰争是滅絕人性的,凡是熱愛戰争的都是瘋子野心家。
三島由紀夫沉着臉,賣力的幹活,他用濕毛巾将戰死者的臉擦拭幹淨,把他們身上的裝具摘下,隻保留軍裝,整理儀容後集體摞在木柴上焚燒,燒出來的骨灰胡亂裝壇,貼上名字往本土送,蘿蔔快了不洗泥,死的人多了,也不用分誰是誰,反正都是為帝國戰死的勇士,搬回家祭拜準沒錯。
幹了一天焚屍的活兒,兩人的心情都很差,但是别的軍夫卻無所謂,他們指着遠處一大片墳地說,之前戰死的三萬人都埋在那裡,後來覺得挖坑太麻煩才改成焚燒,這樣比較環保。
三萬人的墓園何其壯觀,一眼望不到頭,全是密密麻麻的簡陋木質墓碑,再往遠處看,全是黃土,連一棵樹都沒有,旅順要塞方向更是如此,幾個月的戰争将所有的莊稼、樹木全都炸完了,人間絲毫綠色都不見。
遠處一個車隊逶迤而來,西九條問那是不是運輸糧草的車隊。
一個軍夫說:“那是運木柴的。
”
至于運來的木柴派什麼用場,西九條嗫嚅了兩下,沒敢問。
年輕的士兵驅車百裡去砍伐木柴,隻為焚化明天的自己,這簡直可以寫一篇詩歌了。
當夜,軍方為三島由紀夫準備了一頓飯,飯團和魚,還有一壺清酒,但三島不打算吃,把飯菜讓給了西九條,自己隻喝清酒,這是為了清潔腸胃,免得明天剖腹的時候剖出一腸子大便來,那就不體面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三島徹夜不眠,精神格外亢奮,他對西九條說了很多知心話,自己對國家民族,對人類未來的看法。
西九條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日本的失敗是不可避免的,愚蠢的将軍們隻想着冒險,從第一次冒險嘗到甜頭之後就陷入了路徑依賴,啥事兒都是皇國興廢在此一舉,就像一個手氣好的賭徒失去了理智,最終把國家帶進深淵。
“帝國最強盛的時候,版圖囊括了大半個中國,幾乎全部東南亞,太平洋也有一半是我們的,可是又有什麼意義呢,最終還是回到本土,連北方四島都失去了,軍隊不複存在,東京、沖繩、橫須賀、佐世保都駐着米軍,難道這就是戰争的意思麼?
”西九條質問道。
這和三島經曆的曆史不同,他沉吟道:“在你的世界中,我還在麼?
”
“在的,前輩,您的死很……很轟動。
”西九條說。
“哦,說說看。
”三島由紀夫很感興趣。
西九條努力回憶着自己出生之前的新聞事件,告訴前輩說,您交付了最後的書稿後帶着四個跟班于1970年11月25日前往陸上自衛隊東部總監部,先綁架了師團長,又站在陽台上向八百名自衛隊人員發表演講,呼籲大家跟您發動兵變。
三島由紀夫興奮了:“這樣的麼,然後呢?
”
西九條說:“然後沒人搭理您,他們報警了。
”
“這樣啊……”三島有些頹然。
“然後前輩退回到室内,切腹自盡,隻是介錯人的手藝太差了,砍了四次才成功……”
三島苦笑,看來人的命運是冥冥中早有注定,不管在哪個時空,自己都擺脫不了剖腹的命運,而日本也同樣擺脫不了亡國的命運。
但此時他也不想深究了,他飲下一杯清酒,附耳對西九條說了幾句話,然後倒頭就睡。
清晨,三島由紀夫換上幹淨的衣服,腹部纏上白布,從容出去了,西九條遠遠看着現場,三島跪在地上,脫掉上衣,手持脅差在腹部橫切了一道,就疼的哆嗦,握不住刀了。
好在這個時期刀法娴熟的舊武士存量很高,軍方為他準備的介錯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軍官,一刀下去,幹淨利落,三島的頭穩穩落在木桶裡,皿都沒灑出多少來,地上鋪的白紙基本上都是幹淨的。
木桶裡的腦袋嘴唇動了一下,可惜已經發不出聲音來,想必是在誇贊刀法淩厲。
西九條俊樹又被關了三天後,突然釋放,并且軍方給自己發了通行證,送上去往朝鮮的輪船。
戰争還在繼續,一意孤行的乃木大将将日本人民的子弟兵成建制的派上去送死。
俄國軍隊的重機槍速射炮配合鐵絲網和壕溝讓他們死傷累累,退下來的士兵又遭到本軍督戰隊的機槍掃射,前進後退都是死,很多人被逼的發了瘋,在兩軍陣前舉槍自殺。
乃木大将的心理壓力巨大,國内要罷免他的呼聲愈來愈高,很多陣亡者的家屬聚集在大将官邸周邊,砸窗戶,扔髒東西,大肆辱罵他的家人。
有什麼樣的國家,就有什麼樣的國民,早年日清戰争時,鎮壓台島義民起義時,戰場傷亡不過五千而已,就收獲巨大的戰争成果,從天皇到百姓都撈到好處,自然載歌載舞,歡欣鼓舞,現在光是一個旅順要塞就送掉近乎五萬條性命,還寸功未建,試問誰能不發狂。
軍界政界也建議剝奪乃木的指揮權,唯獨天皇挺他,而理由也很奇葩,說如果現在剝奪他的指揮權,乃木的面子往哪兒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