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旅者”
華東區海下城從“珊瑚六号”中一共接回了二十四條人魚——或者說,任務員、改造人——是海紀元第五年的事。
這一事件引發了世界範圍内海下城的轟動,有不少的國家重啟了海下改造人的搜救任務。
所謂任務員,即是波塞冬計劃推行後經過改造的、可以在水中生活的第一批“改造人”,改造人除了本名,在政府内部上報時每個人都有專門的編号。
與其稱為“任務員”或者民間傳說中的“人魚”,珊瑚中的“旅客”作為人類的一部分,已經在媒體頭版頭條擁有了一個新的代稱——海旅者。
關于海旅者,海下城的人權立法體系曾為此起過不小的争執,他們本應當永遠擁有原先作為自然人所有的權利,但又根據海紀元開始之前他們簽署的換取“方舟”船票的合約,他們應當嚴格服從“改造人”實驗的安排——即,作為實驗的一個部分,他們改造後的身體理應屬研究機構所有。
但關于人權的讨論在這一刻被擱置了,因為海旅者帶回的消息——
——「海面有新情況。
」
巡航艦上本來依據海旅者的身體情況和生活習慣,改裝準備好了超過一百個“實驗艙”,然而珊瑚中幸存者的數量,大大地低于海下城之前的預估。
由黎至昂引路,帶着林英瞳和蔣斯雯首先前往了“海旅者”之墓。
那是海紀元開始之後,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的改造人的簡易墳墓——說是墳墓不精确,恐怕是一個個簡單的水中棺材。
奇異地,再次見到從“泥土”中來的故人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參訪墳墓。
屍骸依照陸上的習俗掩埋。
然而水波沖刷,沙土無所依憑,所謂的海中墓地不過在珊瑚旁,一條條水草和蚌殼捆綁着的骨骼。
蓬勃生長着的水草束困着一具具早已腐爛、或者化為白骨的、不自由的怪誕軀體,它們無法上浮也無法墜落,在水中漂泊無依、上下颠沛。
下半身留存着魚骨和人的兩條逐漸萎縮的腿骨,那形狀觸目驚心。
黎至昂一一地說,哪些人希望之後回到“土”中,哪些人想在海下城得到安葬,哪些人已經找不到家人,哪些人來不及留下遺言。
林英瞳和蔣斯雯大氣不敢出,跟着他默默聽着。
他倆腳下的蹼輕輕地拍着水,水下艙外服的随身引擎輕輕運作着,掌握着速度跟着這條“魚”。
他們從未執行過這麼緊張的潛水任務——黎至昂在水裡實在太過靈活,要很努力才能跟上他箭一般擺動的魚尾。
随後,巡航艦留下了一個小隊的人和一艘小型救援潛艇,處理珊瑚中的設備和不多的庫存,處理善後改造人墳墓和遺體運送的問題,将在一天之後返回。
而譚巍率領的大部隊,将先行載着二十四個“任務員”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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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來,海下城已經很久沒有新聞了。
尤其是“海面”的。
現在,一場公開面向媒體的、由華東海下城行政長官牽頭的報告會,即将在會議廳開始——行政長官皺緊了眉頭,他已經先行聽過了簡報,此刻站在高了數個台階的主席台前,端詳着面前的那兩個“水箱”——他的身後,站着海軍、陸軍的司令官員。
新聞發布廳内,已經擠滿了亞洲區聯邦各路媒體的長槍短炮。
在會議廳這場半公開的會議之前,據說已經先将領頭的“海旅者”水箱運送到首腦的辦公室,差不多談了半小時。
華東海下城的行政首腦們先行秘密接受了海旅者的彙報,那場彙報,線上連接了亞洲區聯邦政府辦公室、中央海下城辦公廳。
除了高級官員,剛剛的彙報對外界是保密的。
來到公開報告會的大會議廳時,不知“海旅者”之前說了什麼、或者提出了什麼議案,使得華東區海下城首腦的神情無比嚴肅——他低着頭走過列隊立正的持槍警衛,走到了大會議廳的主席台處。
“水——”首腦複述了一下這個詞。
他對着水箱裡那個雖然身材颀長,但由于放置的位置,隻能仰視他的“人魚”這樣說道。
“和大家說一說……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語氣平平。
——據乘搭着第一批“珊瑚”對接隊巡航艦回來的“海旅者”報告,這次想盡辦法向海下城發出信号,是因為在海面觀測到了“懸浮”着的水。
水,不停地從海面升起,源源不斷。
這些“水”,不知要去往哪裡。
自從方舟遭到災難般的摧毀,海面這個詞,在海下城與其說是久違,不如說是新鮮的。
五年時間足夠令本被信息社會慣壞的人類對于從前熟稔的一切感到一種令人心酸的新奇。
而海旅者在水中來去自由,在最開始方舟被摧毀時,就曾前往水面探查。
海下城在海中航行的技術還有限,至今還未真正派遣人類前往過“海面”,所以對于水面的情況,顯然不如改造過的海旅者清楚。
“對,是一團一團的水凝聚起來,從海裡升起來到很高的地方。
”那個“人魚”的聲音透過那個高大得幾乎有些駭人的水箱外頭的麥克風,傳向所有人。
——林英瞳在人群中注視着他的哥哥。
現在似乎隻有他會把他當成“黎至昂”。
他的長官、或者政府首腦,再或者新聞媒體,乃或近到旁邊的同事,隻會把他當作“海旅者”、改造人,或者——
「那條人魚」。
改造人經過實驗之後已經不能适應無水環境,他們在原先含氧的地球空氣中,雖然并非和所有離開水的魚類一樣難以呼吸,但暴露于空氣對改造過的身體機能仍然是巨大負擔。
水箱成為必備品。
林英瞳跟巡航艦隊的船員一起站在首腦背後,遠遠地看着那幾條“魚”被審訊般盤問。
“我們覺得,「水」會被帶走。
”海旅者補充。
“你的意思是說,「水」變成了有自己意識的東西?
”一位官員發問。
“我們不得不這樣認為。
”海旅者們這樣回答。
“幾年前從外星「襲擊」地球的水,可能具有自己的「意識」。
……”他頓了頓,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生存在海洋中超過一定的時間,他們幾乎能夠辨别哪些是“地球水”,哪些是真正的“外來水”——因為那些不同的成分幾乎像是之前他們還能呼吸陸地上空氣時,能夠分辨出的“氣味”。
“外來水”強烈的掠奪性,似乎正在整個星球上緩緩地彌散,自行形成洋流。
而且他們曾經、或者說一直“生存”于其中,受到的影響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那并不是簡簡單單的一捧「水」而已,它們在降臨的最初,就帶着任務。
我們有理由懷疑,摧毀方舟的所謂「海嘯」,就來自于「外來水」的預謀。
”
後來當海旅者的這一段發言被媒體公之于衆時,輿論嘩然。
這個星球上,沒有人能忘記那場海嘯。
——當時方舟被摧毀,幾乎毀滅了整個人類的信心,比整個地球被海洋徹底覆蓋更可怕的,是人類希望保留在方舟上的當時最先進的設備、最頂尖的人才。
最珍貴的“文明火種”承受了滅頂之災。
雖然海下城的多個災備點也有保存,但方舟仍然是曾被人類寄予最多希望的存在。
“……越接近海面,可以供給我們的氧氣反而越少,露出海面以後我們堅持的時間很短。
所以每次探查非常短暫。
”黎至昂旁邊的一位年紀更長的男性海旅者這樣說。
“如果海下城能夠派出更多的潛艇,就能夠證實我們說的這一切。
大團的水,地球上的水,可能正在被——”
“被「偷走」。
”
“我們擔心總有一天,整個星球的水都會因此消失在太空。
被「它們」帶走。
”
“至少,或許會帶走其他的東西——”
他這樣說完後,會議廳裡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
海下城賴以生存的水源,有一大部分除了本身的地下水,還來自于海下城上方的海洋水的轉換。
如果沒了海洋、星球也将消失。
“「它們」是誰?
”
根據海旅者的描述,一些證據表明,外來水似乎在被融化的那一刻、或者還未被融化時,就在有意識地活動着,并對整個星球的生态進行探查。
人們有理由懷疑,水面上升起的“水球”的外部是外來水,中間包裹着大量的“地球水”。
現在看來,當時撞擊地球的“共工”,恐怕确實是地外文明的有意為之。
“你們到海面上去看一看,”黎至昂忽然開口,但是他的目光卻是越過首腦,似乎看着海軍艦隊船員這一側的弟弟,“現在的地球的上空,就像是浮滿了「泡泡」,而且越聚越多。
”
林英瞳想象着那個場景,無數的泡泡、密密麻麻地從藍色的星球上漸次升起,忽然感覺不寒而栗——他憋了一肚子的問題想問,忍不住擡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
“黎至昂”的眼睛穿過了巨大的水箱、透過玻璃闆,從弟弟的臉上離開,掃視着會議廳裡的人們,最後落到那個西裝革履眉頭微皺的行政長官身上。
“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才重新建立起聯絡,對于聯絡的努力,是最近一年發現「水」要‘離開’,才開始的。
”他似乎忽然說起題外話,“因為如果沒有水的話,我們誰都活不下去,”
林英瞳聽到這句,皺了皺眉——擡起頭去看黎至昂。
心裡稍微有些别扭,他或許太敏感,但隐約感覺黎至昂的這句話,已經将他自己跟海下城擇開了似的。
有一種——「要不是大家都要完蛋了,我們也不會聯系你們」的感覺。
林英瞳看了一眼那邊低聲商量着的長官們,還有旁邊沒什麼表情的同事,心下不知怎的,有些難受——人們并不在意黎至昂想傳達的除了實質“危險”信息以外的情緒。
對于人們來講,他隻是一個“信息”。
但他對林英瞳而言是親人。
——恍惚間記憶回到當時深市炎熱的午後,尚是人類能夠舉目望見藍天時。
他和他年輕的同學們參觀完離他哥上班的地方很近的創新科技園區,從商場穿過、半透明的玻璃天橋連着林立樓宇,說好了等着哥哥下班、要請同學們吃飯。
仿佛上輩子一樣的無憂無慮,他的那些死黨,佟大岸、汪鹧、徐蕾,他們交換着驚奇又羨慕的眼神看着他的哥哥。
而現在除了聽說佟大岸來了海下城之外,汪鹧和徐蕾都隻是跟着家長去了某個基地的休眠艙——生死未蔔。
林英瞳感覺嘴裡幾乎有些發苦。
“「珊瑚」和海下城的聯絡中斷了三年,是怎麼重新連接上的?
”一片嗡嗡聲中,行政長官背後的一位女官員,忽然拿起話筒靜靜地問。
海旅者中間沉默了一下。
她的神色有些冷,繼續開口,“……水面上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
如果确實是「水」有意識,想将地球水帶走,而「共工」是地外文明的打擊,為什麼大費周章——”說到這裡,她的語氣幾乎有些咄咄逼人,“隔了兩三年才開始「行動」?
才被你們發現有懸浮的「氣泡」?
”
她問完這話,會議廳都安靜了。
亞洲區聯邦政府的首腦側過臉,眼睛掃過她,然後落到了場中的水箱之間。
林英瞳眉頭一跳,一股無名火氣從兇口炸開——
“……因為我們一直在試,”中央的水箱裡,黎至昂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卻引得所有人都直直盯向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
好不容易才成功這一次。
”他平淡地講。
“「珊瑚六号」遭遇了毀壞,條件其實非常不好……可以派人去查看珊瑚的聯絡系統,裡面有我們這些年來試過的痕迹和記錄。
隻是水下環境比之前考慮的要複雜得多,難度比想象中大。
”他好像不會被激怒一般,這樣叙述着。
主席台上的長官們沒什麼神情的波動。
“我們當然想回來。
”一個女性改造人用溫和的聲音補充。
“是你們放棄了「珊瑚」。
”黎至昂說,那話聲音不高,卻使整個會議廳靜了靜。
是你們放棄的我們——卻還來投下懷疑的種子。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适應水生環境後,才敢浮淞市面。
中間死了很多人——”他說。
聽到這句的時候,林英瞳的眼睛立刻紅了。
水箱裡的人魚們或者低頭,或者斜斜靠在玻璃壁闆上,冷冷望着水以外的、自如呼吸的人類,向他們投來的複雜眼神。
一個女性海旅者屈起魚尾,像是蹲了下去、或者坐在了地面上一般。
她聽着黎至昂的話,将臉龐埋進了手臂。
海藻般的長發披散下來,在水中輕輕飄動、又垂落。
黎至昂轉過頭來,好像在找弟弟的身影,“——這次派來接我們的士兵,可以證明。
「珊瑚六号」的不遠處,有改造人的墳墓。
”
這話使得會議廳靜得,隻聽得到水箱循環系統細密的泡泡輕輕的咕嘟聲。
林英瞳攥緊了拳頭,他咽了咽口水,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向前走了一步——被旁邊的蔣斯雯和鄭昀一把拽住手肘脫了回來。
如今誰是刀俎、誰是案上魚肉,已經不能更為明顯。
被困在水箱裡的「魚」們,是沒有力量和人類對峙的。
那位方才對黎至昂句句诘問的女官員不再出聲。
“它們來的時候,或許就是這樣帶了一團其他地方的「水」,”旁邊水箱的一位年邁些的男性改造人繼續這樣說,“這些「泡泡」聚集在一起、到太空結冰,可能會「航行」到下一個星球去,或者帶着我們賴以生存的水源,「回到」它來的地方。
當然也有可能——”他頓了頓,仿佛自嘲地笑了笑,“隻是帶走他們曾經「帶來」的部分。
”
當時很少有人真的聽懂了這句話。
這場對海下城政府的彙報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
後面一個小時允許媒體提問并進行直播,提出一些經過聯合政府審核後的問題。
人類海下城聯合政府,在會後就已經商量定,即刻派出巡航艦隊前往海面進行探查。
後續的應對方案已經在制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