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捧冷水洗了把臉,洗完回神,張寅已經霸占他的椅子。
不是冤家不聚頭,可打死他也想不到會在這兒和張寅聚頭。
他理直氣壯:“你誰啊?
”
張寅氣勢如虹:“我是他兒子!
”
丁漢白罵了一聲,純純粹粹的難聽話,他愛教訓人,但鮮少蹦髒字兒,此時此刻此景把他逼急了。
他琢磨,張斯年怎麼還有兒子?
居然還他媽是張寅?
張寅更始料未及:“你怎麼認識他?
”瞪着張斯年,忽而思及收廢品的申請,“他幫你申請,就認識了?
認識了還不算,别告訴我你們還成了忘年交。
”
他清楚丁漢白對古玩感興趣,所以對方和張斯年一拍即合不算意外,可這一拍即合的前提是——張斯年必先透露自己的本事。
張寅不忿,憑什麼?
擱着親兒子不幫,卻和給點小恩小惠的人喝酒吃肉。
轉念以己度人,會不會張斯年是在釣魚,丁漢白有錢,是條大魚。
這片刻,丁漢白醉眼半睜,靜悄悄、輕飄飄地盯着張寅。
他大概能猜出對方腦中的腌臜,既覺得可笑,又有點無奈。
“我說,張主任。
”他開口,“我和老爺子真不是忘年交。
”
張斯年默默喝酒,瞎眼熏得灼痛。
丁漢白說:“這是我師父,我拜他為師了。
”
張寅登時站起,包都摔在地上,兩片嘴唇開合欲罵,卻先将槍口掉轉至張斯年。
“你認他當徒弟?
!
”難以置信,火氣滔天,“你他媽老糊塗了!
他在我手底下,成天和我作對,你偏偏收他當徒弟!
”
張斯年淡然:“他有天分,能吃這行的飯。
”
張寅掀了桌子:“就他媽我不能是不是?
!
”
丁漢白暫退一步,躲開一地杯盤狼藉。
他在這罵聲中明白什麼,明白這對父子間的主要矛盾。
但他不明白張斯年為什麼不指點親兒子,隻知道張斯年為什麼青睐自己。
于是他解釋:“老爺子看上我,是因為我看出幾件東西的真假,其中就包括你那哥釉小香爐。
”
張寅目眦欲裂:“哥釉小香爐是假的?
”他踩着盤碗殘骸踉跄至張斯年面前,俯身扣死對方的雙肩,“你連自己的親兒子都唬弄?
!
活該你瞎了眼!
”
張斯年說:“假的當然隻能換假的,哪有那麼多以假換真。
”眼皮輕阖,他倦了,“漢白,告訴他頭一件是什麼?
”
丁漢白說:“是青瓷瓶。
”
張寅站不穩,搖搖欲墜,想起的影像也朦朦胧胧。
他自以為撿漏的青瓷瓶,顯擺過,得意過,一腔滿足登門來換,換心儀許久的哥釉小香爐,寶貝着,喜歡着。
時至今日,告訴他青瓷瓶是假的,小香爐也是假的。
“……都他媽是假的。
”他險些絆倒,撿起包,顧不上拍拍土。
那腳步聲散亂,偶爾停頓,偶爾又急促,破胡同那麼長,叫人擔心會否摔個跟頭。
丁漢白耳聰目明,許久才徹底聽不見動靜,他煩張寅,但不至于恨,當下難免動一絲恻隐。
他問:“你幹嗎對自己兒子這樣?
”
張斯年似已睡着,聲兒飄飄渺渺:“自己兒子,誰不疼,抱在膝頭的時候就教。
”天分這東西,不靠自己不靠别人,全看老天爺願不願意賞飯。
“沒教好,你在他手下工作,了解他的性格。
”老頭又睜眼,瞎眼蒙翳,“我能幫他圖财,我死了呢?
我用等價的小香爐換他的青瓷瓶,别人給他一坨像樣的臭狗屎,他照樣看不出來。
”
老子幫着兒子上雲端,以後再跌下來,不如踏踏實實地活着。
何況這路從來就不平坦,陰翳褪去,竟變成濁淚兩行。
“你知道牛棚有多臭麼,我知道。
”老頭忽然哽咽,哭了,那哭聲透着心死,“家裡翻出的古董字畫砸的砸,燒的燒,我一攔,那棍子尖紮在我眼上。
我怕,抖成篩糠那麼怕,現在太平了,我半夜驚醒還是怕出一身冷汗。
”
所以他蝸寄于此,這破屋,這一院廢品破爛兒,身落殘疾,一并銷毀的還有壯志雄心。
他不敢圖富貴,隻能偷偷在裡間鎖起門,守着一點心愛的器物回想。
丁漢白早疑惑過張斯年為何這樣活着,終于知道,隻覺心如刀絞。
他生息俱滅一般,收拾一片狼藉,鎖好院門,将張斯年扶進裡間。
關窗拉燈,他沒走,坐在外屋椅子上,說:“我給你守着,不用怕了。
”
丁漢白端坐整宿,隔窗看了場日出。
又洗把臉,還是那身衣裳,隻抻抻褶兒,就這麼去了文物局。
周末休息,辦公室僅有一人值班,丁漢白打聲招呼坐自己那兒,抿着唇,垂着眼,毫無聊天解悶兒的欲望。
半晌,晨報送來了。
又半晌,清潔大姐趁人少噴灑消毒水。
周遭氣味兒嗆鼻,丁漢白定在那兒,像是根本沒有喘氣。
片刻又片刻,分秒滴滴答答,他撕一張紙,洋洋灑灑寫了份辭職報告。
走時什麼都沒斂,桌上不值錢的托清潔大姐扔掉,值錢的送給同事們留念。
最值錢的屬白玉螭龍紋筆擱,他當初從張斯年那兒挑的,壓着辭職報告,一并擱在了張寅的書桌上。
丁漢白一身輕地離開,出大門時回望一眼樓牆上的楓藤。
他不欠誰,他要奔一條别路,掙一份他更喜歡的前程。
前院大客廳熱鬧着,姜廷恩拎來幾盒月餅,是姜尋竹出差帶回來的新鮮口味兒。
大家湊着拆封嘗鮮,閑聊等着早飯,不過紀慎語不在其中。
昨夜丁漢白夜不歸宿,紀慎語早早起床去隔壁瞧,仍沒見到人。
他在院中踱步,琢磨什麼事情能讓人一夜不歸。
通宵加班?
不可能。
出交通事故?
醫院也會聯系家裡。
他最後讷讷,幹什麼壞事兒去了……
丁漢白還不知有人為他着急上火,到家在影壁前喂魚,吹着口哨。
無視掉那一屋熱熱鬧鬧的親眷,踱回小院洗澡更衣。
一進拱門,他撞上往外沖的紀慎語,問:“跑什麼?
”
紀慎語怔着看他:“我去大門口等你。
”
丁漢白高興道:“這不回來了?
”
他解着袖口朝卧室走,紀慎語尾随,跟屁蟲似的。
“師哥,你昨晚去哪兒了?
”紀慎語問,不像好奇,反像查崗,“睡覺了嗎?
”
丁漢白答非所問:“我禮拜一不去上班。
”
全家對丁漢白不上班這事兒習以為常,于是紀慎語仍追問:“昨晚你到底——”
丁漢白打斷:“以後都不去上班了。
”
紀慎語摳着門框撒癔症,丁漢白突然辭職了,他想,昨晚一定發生了什麼。
他望着丁漢白立在衣櫃前的背影,望着丁漢白轉身靠近。
“珍珠。
”丁漢白這樣親昵地叫他,心情看着不壞,“你最近倒挺乖,沒逃學?
”
紀慎語着實乖,他一向用功,之前逃學隻因分身乏術。
那日給梁鶴乘合璧連環時他解釋,最近忙于雕玉薰爐和期中考試,其他暫不應酬,也不去淼安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