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大道上那間玉銷記最寬敞,上下兩層,後堂有總庫,還有設備最全的機器房。
而旁邊緊鄰的小樓就是區派出所,站二樓正沖着民警辦公室,特别安全。
丁漢白中午在對面的追鳳樓吃飯,博物館的領導請客,感謝他之前雕刻漢畫像石,吃完從酒店出來,隐約看見丁延壽帶紀慎語進了玉銷記。
他應酬完過去,門廳隻有夥計在,步入後堂操作間看見丁延壽親自擦機器。
“爸。
”他喊道,走一步倚靠門框,“你今天不是去二店麼?
”
丁延壽說:“你二叔跟爾和在,不用湊那麼多人。
”
兩句話的空當,丁漢白注意到桌上的紙箱,裡面層層報紙裹着,拆開是那塊芙蓉石。
他就像個炮仗,急眼爆炸隻需一瞬間:“你怎麼又碰我這料?
!
紀珍珠呢!
我讓他看着,他這個狗腿子!
”
話音剛落,紀慎語從外面跑進來:“誰咋呼我?
”
見是丁漢白,他解釋:“師哥,師父讓我帶過來抛光,沒想做别的。
”手裡的鹿皮手絹濕哒哒,他将細雕過的芙蓉石擦拭一遍,轉去問丁延壽,“師父,我們是不是各抛一半?
”
丁延壽也擦好了打磨機:“你抛他那半,他抛你那半。
”
抛光是玉雕的最後一項,最後這一下要是沒哆嗦好,等于前功盡棄。
這塊芙蓉石他們定稿花費一天,勾線出胚花費一天,細雕更是廢寝忘食身心俱疲,一旦抛光完成,這場切磋就有了結果。
前面都是各憑本事,但丁延壽讓他們給對方抛。
丁漢白蔫着樂:“你想看我們互相使壞,還是合作愉快?
”
丁延壽也蔫着樂:“那就看你倆的覺悟了。
”
石頭不能劈兩半,那他們隻好分先後,紀慎語率先給丁漢白那半抛光,沉心靜氣,忽略掉身後的父子倆,極認真地完成。
他之所以認真,不是怕怠慢會惹丁漢白炮轟,純粹太喜歡這物件兒,隻想盡力達到完美。
完成後交接,紀慎語忽然惴惴,他能心無二緻地為對方抛光,丁漢白能嗎?
他按照紀芳許的方法雕刻,要是丁漢白故意使壞,成品的光感必然大打折扣。
紀慎語立在一旁沒動,垂眸盯着那塊銀漢迢遞,機器開了,他伸食指點在丁漢白的肩頭。
丁漢白擡臉看他:“有事兒?
”
他不好明說:“……别劃着手。
”
丁漢白似覺可笑,沒有理會,剛要開始便感到肩上一沉。
還是那根修長的食指,按着他,繭子都沒有卻帶着力道。
他再次擡臉:“你看上我這肩膀了?
”
紀慎語憋半天:“……千萬别劃着手。
”
丁漢白幾欲發飙,揮掌将紀慎語推開,這時丁延壽在後面幸災樂禍:“他這是對你不放心,怕你壞了他的功德。
”
“師父……”紀慎語急忙沖丁延壽打眼色,再看丁漢白,那人俨然已經橫眉冷對。
真是不好惹,他轉身去整理庫房,結果如何聽天由命吧。
客人來了又走,喜鵲離梢又歸,如此反複。
紀慎語立在後堂檐下,等屋内機器聲一止便偏頭去看,看見丁漢白拿毛筆掃飛屑,沉着面孔,抿着薄唇,毫無大功告成的興奮。
難道真沒抛好?
他擔心。
丁漢白久久沒起身,注視着芙蓉石不知在想什麼,想夠了,看夠了,隻字未言去了屋外洗手。
紀慎語野貓溜家似的,輕巧蹿進去檢查,一眼就笑開了。
“師父!
”他向丁延壽獻寶,“這座叫銀漢迢遞,人物鳥禽都有,你劃的四刀改成了銀河……師哥抛得真好。
”
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點不好意思。
丁延壽戴上眼鏡端詳,評價:“設計出彩,雕刻的手法也沒得說,人物清瘦,不像漢白慣有的風格,開始我以為是你刻的。
”
紀慎語答:“師哥說這料晶瑩剔透,而且雕牛郎織女,瘦削才有仙氣。
”
他回頭看一眼門口,丁漢白還沒回來,可他等不及了,問:“師父,你覺得哪一半更好?
”
丁延壽反問:“你自己怎麼看?
”
這話難答,答不好準得罪人,但紀慎語打算實話實說:“單純論雕刻技藝的話,師哥比我好,他太穩太熟了,我和他一起雕的時候就非常吃驚,也非常佩服。
”他頓片刻,湊近給丁延壽說悄悄話,“不過我這部分光感好,每一刀都是最好的位置,是不是師父?
”
丁延壽一愣,随即嗤嗤地笑起來。
他原本四個徒弟,那三個向來怕他,也恭敬,許是他帶着一家之主的威嚴。
而丁漢白難以管教,吵起來什麼都敢嗆嗆,叫人頭疼。
從來還沒有哪個徒弟這樣離近了,眼裡放着光,像同學之間嘀咕話,也像合謀什麼壞事兒。
他把紀慎語當養兒,此時此刻小兒子賣乖讨巧,叫他忍不住高聲大笑,樂得心花怒放。
丁延壽也壓低聲音說悄悄話:“是,芳許的絕活你都學透了。
”
紀慎語并非一定要分高下,他更想獲得丁延壽的認可,讓對方認為他有價值。
“師父,其實……”他欣喜漸收,“其實我原本想捂着這絕活,隻有我會,那我對玉銷記就有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