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景是座老城。
這意味着,這座城市實在見過太多風浪,無論這裡發生什麼天大事情,都掀不起什麼漣漪。
朝陽會照例升起,學生們會照例早起,晨讀聲,也會照例在校園内響起。
這些情形,都與往日并沒有什麼不同。
林辰照例檢查完學生宿舍,他将花名冊上最後一個空格勾完,然後翻到前頁,看着唯一一個未曾勾選的名字。
作為學校宿管,最怕遇見這種情況。
就在五分鐘前,他接到學校老師電話,說一年三班的鄭小明同學并沒有出現在教室晨讀,讓他去寝室把賴床的小朋友叫起來。
可真正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在檢查完寝室後,他并未看到有學生滞留。
宿舍裡藍底白花的窗簾被風吹起,林辰歎了口氣,在這裡工作了三年,他似乎是頭一次遇上學生失蹤。
他輕輕轉了一圈筆,印象中,鄭小明是個寡言少語的胖墩,并沒有任何叛逆迹象,況且學校門禁森嚴,門衛也不會輕易放孩子獨自出門,那麼,似乎被家長領走或是被綁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他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他拿出電話,屏幕上是個未明身份的手機号,歸屬地在宏景市裡。
他接通電話,按下錄音鍵,然後聽見拖長調子的慵懶聲音從聽筒傳出:“林先生是嗎,請問您認識鄭小明同學嗎?
”
“認識。
”
“哦,小明現在在我手上,請戴好錢包,來顔家巷滄水橋認領,謝謝合作。
”
對方說完,便幹脆利落挂斷電話。
林辰望着屏幕上那串号碼,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比起頭一回遇見學生失蹤,他也是頭一回遇見如此随心所欲的“綁匪”。
然而他隻猶豫了片刻否應該報警,就拿上錢包,坐公共汽車出門。
綁匪挑選的日子很好,樹很綠花很紅,連滄水橋下的河水,都明亮得仿佛剛擦幹淨的玻璃。
像是被定位着行蹤,他剛走上石闆橋,電話鈴聲便再次響起。
綁匪先生的聲音沙啞而鎮靜:“林先生,請左轉,我在第六扇門内等您。
”
大概所有綁匪都熱愛指揮他人,未等林辰深思關于“六扇門”的冷笑話時,顔家巷六号的門牌就已經出現在他眼前。
粉牆黛瓦,老舊門窗。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他擡頭,看見門框裡站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
男人左手夾了支煙,右手撐着門框,陽光從天而降,他睡眼惺忪,眼窩卻很深,那雙眼睛依稀帶着點湖水綠,目光很是肆無忌憚,也因為肆無忌憚,而顯得潇灑不羁,仿佛這天,這水,這滿城春光,都是可以輕易抛棄的玩意。
一個看什麼都很無所謂的男人,大概也不會真去綁架一個80斤的小胖子。
林辰很平靜地開口:“我來接您屋裡的小鬼回去,謝謝您收留他。
他說完,緩緩欠身,但卻沒有聽見想象中的客套回應,他擡頭,隻見對方把煙塞進嘴裡,空出的三根手指貼在一起,并輕輕搓了搓。
顯然,剛才那句“帶好錢包”并不是在開玩笑。
林辰有些無語,但還是把手伸進工裝褲的口袋裡,掏出張缺了個角的暗紫色紙币,說:“正好五塊錢。
”
男人接過錢,再次揣進褲兜,半點不害臊,他擡手吸了口煙,然後朝旁邊挪了挪,手卻依舊撐在門框上。
林辰微微躬身緻謝,從男人手臂下擠進屋内,徑自向裡面走去。
在靠河一側的木闆床上,他看到一個撅起的小屁股。
“逃學并不是件好事。
”
他在床邊坐下,伸手撈過裝鴕鳥的鄭小明同學,把人放在床上擺正,然後彎下腰,拿起地上的鞋子,套在小朋友腳上,繼續說道:“當然是男人的話,偶爾犯點錯誤都可以理解。
”他耐心地系着鞋帶,并說:“但問題是,首先我不喜歡出門,其次我真的很窮,所以,比起打電話給我,偷偷溜走是更恰當的處理方式。
”
他聲音很輕,小胖子望着門口還在抽煙的男人,泫然欲泣。
林辰看了眼小胖子,又看了眼似笑非笑的男人,目光最後落在房間角落的一套藏青色制服上。
正常好心市民在撿到走失兒童時,第一反應應該是送去警察局,那麼,一位能向小朋友拷問出宿管電話,還親自等人上門來接的市民,顯然并沒安什麼好心。
林辰收回視線,牽着小朋友的手,轉身想走。
就在他要跨初房門的刹那,他聽見咔擦一聲,然後手腕一涼,腕上多了一副銀色鐐铐。
林辰看着腿邊的小朋友,很無奈地說:“當然,如果你惹了警察,就不要溜了,撒嬌賣萌抱大腿會更恰當。
”
“林先生真是個妙人,不如一起喝杯茶怎樣?
”一旁的警官先生慢條斯理開口。
“我并不很适合去警局。
”林辰認真想了想,這樣回答。
“多去幾次就習慣了。
”對方笑着說。
———
有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進過警局,更恰當的說法是,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進過警局的審訊室。
所以,如果能靠撒嬌賣萌解決問題,就千萬不要把事情鬧大,畢竟警局的審訊室,總是很陰森很壓抑。
窗上會攔着鐵條,正對你的牆上,會貼着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幾個大字,正氣凜然的警察會要求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同時,你還有可能被很多人悄悄看着。
張小籠是宏景市刑警隊一名普通女警。
她此刻正站在單向玻璃外,監控審訊室裡那名嫌犯的一舉一動。
她時不時低頭,在本子上記錄着什麼,或許是因為太認真,直到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傳來,她才意識到身邊不知何時來了兩個人。
“怎麼樣了?
”
張小籠扭頭,看着新隊長英俊的側臉,然後很沒出息臉紅了,但作為受過嚴格訓練的警校學生,她迅速調整了心态,彙報道:“隊長,您帶來的人已經坐了一個小時十三分鐘,他就那麼看着照片!
”張小籠趕忙看了下表,又唰唰翻了兩頁筆記,“按您的要求,沒人跟他說話,就半小時前有人進去送過水,但他沒喝。
哦,他看得最多的照片是第三張,真的很奇怪,隊長,這人一定有問題!
”
小姑娘按了兩下圓珠筆,看着審訊室裡那個青年,有些激動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