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公車是開往更郊區的地方,車上沒幾個人,顔曉晨随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她不在乎公車會開到哪裡去,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沈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媽媽,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自己。
她隻想逃,逃得遠遠的,逃到一個不用面對這些事的地方。
她的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看着車窗外的景物一個個退後,如果生命中所有不好的事也能像車窗外的景物一樣,當人生前進的時候,飛速退後、消失不見,那該多好。
可是,人生不像列車,我們的前進永遠背負着過去。
公車走走停停,車上的人上上下下。
有人指着窗外,大聲對司機說:“師傅,那車是不是有事?
一直跟着我們。
”
程緻遠的黑色奔馳豪華車一直跟在公交車旁,車道上,别的車都開得飛快,隻有它,壓着速度,和公交車一起慢悠悠地往前晃,公車停,它也停,公車開,它也開。
司機師傅笑着說:“我這輛破公交車,有什麼好跟的?
肯定是跟着車裡的人呗!
”
“誰啊?
誰啊?
”大家都來了興緻。
司機師傅說:“反正不是我這個老頭子!
”
大家的目光瞄來瞄去,瞄到了顔曉晨身上,一邊偷偷瞅她,一邊自顧自地議論着。
“小兩口吵架呗!
”
“奔馳車裡的人也很奇怪,光跟着,都不知道上車來哄哄……”
他們的話都傳進了顔曉晨的耳朵裡,她也看到了程緻遠的車,可是,她的大腦就像電腦當機了,不再處理接收到的話語和畫面。
公車開過一站又一站,一直沒到終點站,顔曉晨希望它能永遠開下去,這樣她的人生就可以停留在這一刻,不必思考過去,不必面對未來。
她隻需坐在車上,看着風景,讓大腦停滞。
可是,每一輛車都有終點站。
車停穩後,所有人陸陸續續下了車,卻都沒走遠,好奇地看着。
司機師傅叫:“小姑娘,到終點站了,下車了!
”
顔曉晨不肯動,司機師傅也沒着急催,看向了停在不遠處的黑色奔馳車。
程緻遠下車走過來,上了公車。
他坐在顔曉晨側前方的座位上,“不想下車嗎?
”
顔曉晨不說話。
“下車吧,司機師傅也要換班休息。
”
“你不餓嗎?
我請你吃好吃的。
”
不管他說什麼,顔曉晨都額頭抵在車窗上,盯着車窗外,堅決不說話,似乎這樣就可以形成一個屏障,對抗已經發生的一切。
程緻遠說:“既然你這麼喜歡這輛車,我去把這輛車買下來,好不好?
你要想坐就一直坐着好了。
”他說完,起身向司機走去,竟然真打聽如何能買下這輛車。
“神經病,我又不是喜歡這輛車!
”顔曉晨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
程緻遠好脾氣地說:“你是喜歡坐公車嗎?
我們可以繼續去坐公車。
”
顔曉晨沒理他,走下了公車,腳踩在地上的一刻,她知道,這世界不會因為她想逃避而停止轉動,她必須要面對她千瘡百孔的人生。
“回去嗎?
車停在那邊。
”程緻遠站在她身後問。
顔曉晨沒理他,在站台上茫然地站了一會,遲緩的大腦終于想出來了她該做什麼。
這是終點站,也是起點站,她可以怎麼坐車來的,就怎麼坐車回去。
如果人生也可以走回頭路,她會甯願去上那個三流大學,絕不哭鬧着埋怨父母沒本事,她會甯願從沒有和沈侯開始……但人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一切發生了的事都不可逆轉。
顔曉晨上了回市裡的公車,程緻遠也随着她上了公車,隔着一條窄窄的走道,坐在了和她一排的位置上。
在城市的霓虹閃爍中,公車走走停停。
天色已黑,公車裡隻他們兩個人,司機開着這麼大的車,隻載了兩個人,真是有點浪費。
從這個角度來說,人生的旅途有點像公車的線路,明明知道不對不好,卻依舊要按照既定的路線走下去。
顔曉晨的手機響了,她沒有接,歌聲在公車内歡快深情地吟唱着。
手機鈴聲是沈侯上個星期剛下載的歌《嫁給我你會幸福》,都不知道他從哪裡找來的神曲。
……
嫁給我你會幸福的
我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
做你的廚師和你的提款機
我會加倍呵護你
嫁給我你會幸福的
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
做我的天使和我的大寶貝
每天幸福地在我懷裡睡
……
第一次聽到時,顔曉晨笑得肚子疼,沈侯這家夥怎麼能這麼自戀?
她覺得這個手機鈴聲太丢人了,想要換掉,沈侯不允許,振振有詞地說:“不管任何人給你打電話,都是替我向你求婚,你什麼時候和我登記了,才能換掉!
”真被他說中了,每一次手機響起,聽到這首歌,顔曉晨就會想起他各種“逼婚”的無賴小手段,忍不住笑。
可是,現在聽着這首歌,所有的歡笑都成了痛苦,顔曉晨難受得心都在顫,眼淚一下沖進了眼眶,她飛快地掏出手機,想盡快結束這首歌,卻看到來電顯示是“沈侯”。
她淚眼朦胧地盯着他的名字,大學四年,這個名字曾是她的陽光,給她勇氣,讓她歡笑。
誰能想到陽光的背後竟然是地獄般的黑暗?
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被命運殘酷地嘲弄。
淚珠無聲滑落的刹那,第一次,顔曉晨按了“拒絕接聽”。
沒一會,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嫁給我你會幸福的,我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做你的廚師和你的提款機……”
她一邊無聲地哭泣,一邊再次按了“拒絕接聽”。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她立即按了“拒絕接聽。
”
手機鈴聲再響起,她關閉了鈴聲。
《嫁給我你會幸福》的鈴聲沒有再響起,可握在掌心的手機一直在震動。
一遍又一遍,雖然沒有聲音,但每一次震動都那麼清晰,就好像有無數細密的針從她的掌心進入了她的皿液,刺入她的心口,五髒六腑都在疼痛。
顔曉晨曾那麼笃定,她一定會嫁給他,如同笃定太陽是從東邊升起,可是,太陽依舊會從東邊升起,她卻絕不可能嫁給他了。
她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簌簌落在手機上,将手機屏幕上的“沈侯”兩字打濕。
顔曉晨一邊淚如雨落,一邊咬着牙,用力地摁着手機的關機鍵,把手機關了。
終于,“沈侯”兩個字消失在了她的眼前,但是,面對着漆黑的手機屏幕,她沒有如釋重負,反倒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支撐,全身一下子沒了力氣,軟綿綿地趴在了前面座位的椅背上。
過了一會,程緻遠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遲疑了一瞬,才接了電話。
“對,曉晨和我在一起……是,她沒在辦公室,臨時工作上有點事,我叫她來幫一下忙……對,我們還在外面……她的手機大概沒電了……你要和她說話?
你等一下……”
程緻遠捂着手機,對顔曉晨說:“沈侯的電話,你要接嗎?
”
顔曉晨的頭埋在雙臂間,冷冷地說:“你都有權力替我決定我的人生了,難道一個電話還決定不了嗎?
”
程緻遠對沈侯說:“她這會正在談事情,不方便接電話,晚點讓她打給你……好、好……再見!
”
程緻遠挂了電話,坐到顔曉晨的前排,對她說:“我知道你和你媽媽是最應該知道事實真相的人,我擅自替你們做決定是我不對,對不起!
”
顔曉晨聲音暗啞地說:“對不起如果有用,警察就該失業了。
”
程緻遠沉默了一會,說:“對不起的确沒有用,也許對不起唯一的作用就是讓說的人能好過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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顔曉晨一直不理程緻遠,程緻遠也不多話打擾她,卻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居民樓小區。
隔着老遠,顔曉晨就看到了沈侯,他抽着煙,在樓下徘徊,顯然是在等她。
他腳邊有很多煙蒂,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樣子,連她和程緻遠走了過來,都沒察覺。
顔曉晨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看着他。
她告訴自己,他的爸媽害死了她爸爸,這個時候,就算不恨他,也應該漠視他。
但是,她竟然很擔心他,想的是他為什麼會吸煙?
沈侯從不主動吸煙,隻偶爾朋友聚會時,抽一兩支,與其說是抽煙,不如說抽的是氛圍。
一定有什麼事讓他很難受,難怪昨天她就聞到他身上滿是煙味。
顔曉晨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唇,提醒自己,顔曉晨,他在為什麼痛苦,還和你有關嗎?
你應該憎惡他、無視他!
顔曉晨低下頭,向着樓門走去。
沈侯看見了她,立即扔掉煙頭,大步向她走過來,似乎想攬她入懷,卻在看到她身後的程緻遠時,停住了腳步。
他嘴角微揚,帶着一絲嘲諷的笑,“程緻遠,你可是一個公司的老闆,小小進公司不久,職位很低,不管什麼事,都輪不到她陪你去辦吧?
”不知道是不是抽多了煙,他的嗓子很沙啞低沉,透着悲傷。
沒等程緻遠回答,顔曉晨說:“我們為什麼一起出去,和你無關!
”
沈侯沒想到她會幫程緻遠說話,愣了一愣,自嘲地笑起來。
他拿出手機,點開相片,放在她和程緻遠眼前,“這是我媽前天發給我的,你們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
兩張照片,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拍攝,就在顔曉晨家附近的那條河邊,時間是寒冬,因為照片裡的程緻遠穿着大衣,顔曉晨穿着羽絨服。
一張是程緻遠抱着顔曉晨,她伏在他肩頭,一張是程緻遠擁着顔曉晨,她仰着頭,在沖他笑,兩張照片是從側面偷拍的,能看到他們的表情,卻又看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