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偷偷
出了病房。
段嘉許側過頭看她。他今天換回了自己的衣服, 一件軍綠色短外套, 裡頭隨意套了件白色衛衣, 以及修身黑長褲。
鬍子被刮乾淨, 看起來年輕了不少,像個大學生一樣。
他稍稍俯下身, 與桑稚平視。似乎是覺得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很新鮮, 他彎起唇, 調笑道「儘早結婚?」
桑稚也盯著他, 眼睛都不眨一下「這不是你先帶的頭嗎?」
注意到她情緒確實不好, 段嘉許眉眼一擡, 站直起來「生氣了?」
沉默幾秒。
「沒生氣。隻是,哥哥,」桑稚停下腳步,很認真地說, 「你以後別再這樣開玩笑了。」
就算知道是開玩笑。
可因為她對此格外地清楚,他不會真的喜歡她。
所以, 她一點都不覺得好笑。
他可以坦蕩地把這當成一個笑話, 說那些話的時候, 神色沒有半分的不自然。也像是在用這樣的方式,毫不知情地,把她那樣的小介意,她那小心翼翼的藏匿, 當成笑話一樣。
桑稚垂下眼,還想說些什麼, 但還是沒說出來。她忽地洩了氣,繼續往前走「走吧,我一會兒還有點事情。」
段嘉許收斂了笑意,腳步放慢下來,跟在她後邊「真生氣了?」
「沒有。」
「哥哥這不是住院太久了,有點閒得慌。」段嘉許用掌心搓了搓後頸,又道,「哥哥給你道個歉?」
「不用。」桑稚低聲說,「以後別這樣就行了。」
見她這麼介意,段嘉許的眉心一跳,心情有些難以言喻。過了好半晌,他似是覺得好氣又好笑,突然冒出了句「哥哥也沒這麼差吧?」
「……」
「能讓小桑稚有那麼不開心?」
聽到這話,桑稚扭頭看他,臉上不帶表情。他的眼角稍揚,桃花眼深邃又迷人,語氣半開玩笑的。
見狀,她莫名也想給他添點堵。
桑稚認真道「就是能。」
「……」
「哥哥,我沒別的意思,我就實話實說。」桑稚語氣溫吞,「聽完之後我回去哭了一晚上。」
「……」
段嘉許這一場病,公司給他批了半個月的假期。出院之後,他還能在家休息一周,調養身體。
出了醫院,兩人攔了輛計程車到段嘉許家。
段嘉許家裡隻有一雙拖鞋。
他瞥了眼,自己光著腳,把拖鞋放到桑稚的面前,給她穿。
桑稚也沒忸怩,直接穿上。她讓段嘉許到沙發上坐會兒,而後把帶回來的衣物全部丟進洗衣機裡,替他把其他東西放回原來的位置。
拖鞋在她腳上顯得很大,走路都慢一拍的。
隨後,桑稚坐到段嘉許的旁邊,從包裡拿了一疊便利貼出來。
段嘉許窩在沙發上,懶懶地打著遊戲。
桑稚打開手機,用網頁搜了下注意事項,加上醫生給的囑咐。她對著看,然後趴在茶幾上,一句一句地抄下來。
注意到她的動靜,段嘉許看了過來,問道「寫什麼呢?」
「就出院後的注意事項。」桑稚低著眼,解釋道,「我寫完給你貼冰箱上,你吃東西的時候得注意一下。」
長這麼大,桑稚就沒照顧人。所以她不太擅長,很多事情也記不太住,都是上網查的。
段嘉許的動作停住,淡淡嗯了聲。
「對了,你別總坐著,多走動一下。」桑稚邊想著邊說,「然後不要拿重物,做劇烈運動什麼的。」
「行。」
「還有,如果你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可以跟我說一聲,我抽空給你買過來。」桑稚平靜道,「然後平時的話,我可能不怎麼會過來了。」
「……」
「你自己好好調養一下身體。」
「嗯。」
「最近我落下了好多作業,而且也學期末了,我得準備一下考試。」桑稚擡頭看他,「本來說好要請你的那頓飯,就等你病好了再說吧。」
「不用小桑稚請。」段嘉許輕笑了聲,「哥哥請你吃。」
桑稚眨了下眼「那到時候再說。」
她把筆放下,站起身,把寫好的便利貼貼到冰箱上。隨後,桑稚回到客廳,把外套穿上「那哥哥,我就先走了。」
段嘉許站起來「我送你去坐車。」
桑稚搖頭「你還是休息一下吧,剛從醫院回來。」
「……」
「一出去沒多遠就是地鐵站,我認得路的。」桑稚到玄關處穿鞋,跟他擺了擺手,「哥哥再見。」
說完,也沒等他說話,桑稚就出了門。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
室內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
段嘉許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他直接退了遊戲,拿過一旁的外套穿上,打開門走了出去。卻已經不見桑稚的蹤影。
他扯了下唇角,重新回到室內。
段嘉許走到冰箱前,看了眼她寫的東西。
過了這麼多年,她的字明顯好看又俐落了不少。不像從前那樣,寫字都一筆一劃的,500字的周記都得寫一個多小時。
段嘉許神色有些散漫,伸手用指腹蹭了蹭。
他莫名想起了在醫院的時候。
隔壁床的那個耳背的大爺不停地在他面前誇著桑稚,認死理般地把她當成他的媳婦兒。
——「你這對象長得多俊啊,還會照顧人。」
良久後。
段嘉許走回客廳,莫名笑了一聲
十二月份,宜菏市的氣溫已經到了零下幾度。
因為天氣和即將到來的考試周,部門的活動已經停了。桑稚冷到不想動彈。每天除了上課,就是窩在宿舍裡畫圖做視頻。
段嘉許那邊也沒再讓她幫什麼忙。
偶爾找她,也隻是跟她說天冷,讓她多照顧好自己。
桑稚把段嘉許的微信備注改成了「哥哥2號」,對他的稱呼也變得像小時候那樣,就隻喊「哥哥」兩字。
強硬地把他在自己心目中的身份,變得跟桑延一樣。
桑稚突然覺得這樣也挺好。
努力切斷自己的心思,將這場不可能實現的,無疾而終的暗戀結束掉。不再鑽牛角尖,不再認為自己這輩子,隻能愛一個人。
桑稚甚至還開始期待。
未來的某一天,她徹底沒了這個心思的時候。
他帶個女人出現在她面前,跟她說這個是他的女朋友。她不會再覺得難受,唯一的想法就是他終於不再是一個人。
然後抱著祝福的想法,笑著喊那個女人一聲「嫂子」
15年的最後一個晚上。
宿舍其餘三個人都出去跟別人一塊跨年,桑稚對這種儀式感沒什麼興趣,拒絕了幾個人的邀約。
打算叫個外賣,洗個澡,看部電影,然後睡個覺。
這一晚上就過去了。
她的計畫還未執行,段嘉許就給她來了電話。
桑稚咬著薯片接了起來。
段嘉許懶洋洋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話裡永遠含著淺淡的笑意,拖腔帶調地「小桑稚在幹嘛。」
桑稚看了眼時間,隨口道「準備叫個外賣。」
「吃什麼外賣?」段嘉許笑,「來跟哥哥過個節。」
桑稚的腮幫子停了下,很快便道「我不想出門。」
段嘉許隨口道「那來陪哥哥吃個飯。」
「……」
「嗯?怎麼不說話。」段嘉許慢條斯理道,「你不是要請我吃飯嗎?想賴帳啊?」
桑稚把薯片扔回包裝袋裡「我哪有賴帳,你之前也沒提啊。」
段嘉許「那現在出來,我在你學校外面。」
桑稚忍不住說「你之前還說不用我請呢。」
段嘉許拖長尾音啊了聲,似是想不起來了「我說過這種話?」
「……」
這個人很奇怪。
一到節日一定會找她。
好像是覺得她一個人在這邊,如果還一個人過節就很可憐一樣。耶誕節那天,他也找了她,但聽到她跟捨友在一塊,便沒多說什麼。
桑稚掛了電話,起身迅速換了套衣服。她戴上圍巾,到鏡子前看了眼,覺得臉色不太行,遲疑了下,還是抹了層薄薄的口紅。
出了學校,桑稚正想給段嘉許打個電話。
眼一擡,剛好看到了他的車子,也看到了駕駛座上的他。
桑稚走了過去,上了副駕駛座,乖乖喊了聲「哥哥」,而後便自顧自地系上安全帶。
段嘉許看她「怎麼不出去玩?」
「冷。」桑稚如實道,「不想出門。」
「你怎麼這點年紀過得像個老年人似的。」段嘉許笑了聲,發動了車子,「想吃什麼?」
桑稚沒什麼特別想吃的「你定吧。」
段嘉許「那吃火鍋?」
桑稚點頭「可以。」
「我來選地點了?」
「嗯。」
段嘉許把車子開到幾公裡外的一個商業圈,在他住的社區附近。但這個位置離市圖書館更近一些。
跟宜荷大學本就離得不遠。
這家火鍋店是連鎖店,在宜荷隻開了四五家,人氣很旺。所以在外邊的椅子上坐著排隊的人並不少。
桑稚沒吃過這家,此時聞到香味也來了興趣,過去拿了號。
兩人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位置。
段嘉許把功能表給她,讓她來點菜。
想到段嘉許的病沒好多久,桑稚點了清湯,然後按照正常人的口味,葷菜和素菜各點了一些。看到肥牛的時候,她糾結了好一會兒,還是點了一道。
很快,桑稚把功能表遞還給他「哥哥,你看看還要吃什麼。」
段嘉許漫不經心地掃了眼,拿起筆,把她糾結半天最後下定決心點好的肥牛劃掉,改成墨魚丸「就這樣吧。」
「……」
桑稚看了他一眼,忍氣吞聲地低頭玩手機。
段嘉許往她的杯子裡倒了點茶水,問道「什麼時候考試?」
「下個月11號開始。」
「那什麼時候回家?」
「考完吧。」桑稚回想了下,「應該20號。」
段嘉許「記得提前訂票,新年前的票不好定。」
桑稚點頭「知道。」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很快,隔壁一桌的人吃完,服務員收拾完之後,帶了兩個年輕的女人進來。湯底也恰好上來。
桑稚把手機放下,眼一擡。
注意到其中一個女人有些眼熟,但她一時也想不起在哪見過。
那個女人似乎是認識段嘉許。看到他,她的目光一頓,臉上的笑意瞬間收了起來,鬆開她朋友的手肘,走了過來,語氣格外盛氣淩人「段嘉許。」
段嘉許本還跟桑稚說著話。
聽到這聲音,他的表情一頓,擡起了眼。
桑稚也順勢看了過去。
女人長得並不算好看,頂多算得上是清秀,臉上化著精緻的妝。她的神情很難看,眉眼顯得有些刻薄「要不是在這看到你,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她一湊近,桑稚就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桑稚一下子被刺激了記憶。
好像是上次她去段嘉許家,在電梯裡見到的那個女人。
桑稚收回視線,下意識看了段嘉許一眼。
他也已經收回了眼,沒往那個女人的身上看。像是沒聽見她的話一樣,散漫地拿起茶壺往杯子裡倒茶。
女人又道「你沒看到我給你打電話?」
桑稚抿了抿唇,突然覺得自己坐在這好像有些尷尬。她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又拿出手機出來玩。
「你給我打電話了?」段嘉許拿起旁邊的手機看了眼,而後緩緩擡眼,笑得溫柔,「啊,我拉黑了。」
「你拉黑我?」女人瞬間炸了,「你有什麼資格拉黑我?!我**的!你就該一輩子給我做牛做馬!」
她的音量拔高,尖銳到刺耳。
桑稚頓時又看向她,有點被嚇到了。
女人的朋友拉住她,似乎也不明狀況,看起來莫名其妙的「小穎,怎麼了啊?這是誰?」
下一刻,桑稚看到,女人突然拿起桌上裝滿水的水杯,像是氣極一般,用力地潑到段嘉許的臉上。
他毫無防備,躲閃不及。
隻來得及閉眼。
略顯滾燙的水,淋到了他的身上。從他的髮絲滑落,順著額頭,鼻樑,嘴唇往下掉,彙聚在下顎。
一滴又一滴。
狼狽不堪。
桑稚愣住了,怔怔地盯著他此刻的模樣。
腦袋在一刻像是充了皿,所有的理智全無。桑稚站了起來,也拿起桌上的水,舉到女人的頭頂,順著往下淋。
女人的注意力全在段嘉許身上,根本沒反應過來。她尖叫了一聲,大吼道「你誰啊!你發什麼神經?」
桑稚冷著臉擋在段嘉許的面前,反問道「你發什麼神經。」
「你管得著嗎?」對著其他人,女人明顯沒有像在段嘉許面前那般咄咄逼人,「你知道我為什麼潑他……」
「我管你什麼原因。」桑稚打斷她的話,氣得眼都紅了,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是敢打他,我一定也會打回去——」
「……」
她的語氣極冷「絕對不嫌髒了手。」
女人有些惱羞成怒,臉瞬間紅了,手也一下子擡高。
下一刻,段嘉許也站了起來,把桑稚扯到自己的身後。他盯著那個女人,眼神薄涼,卻依然在笑「那可不行。」
「……」
「我倒是挺嫌髒的。」
「……」
火鍋店的經理在這個時候過來,好聲好氣地勸著架。
女人被她的朋友拖走。似乎是也覺得丟臉,她也沒強硬地要繼續待著,那雙眼卻死死地盯著段嘉許。
像個厲鬼一樣。
氣氛頓時鬆了下來。
旁邊的人視線卻依然時不時往這邊看。
桑稚的氣勢瞬間消了下來。她完全吃不下了,到前臺處結了賬,之後便扯著段嘉許出了火鍋店。從包裡翻出紙巾,遞給他。
段嘉許扯了一張出來,把臉上的水擦掉「嚇著你了?」
桑稚也抽了一張,墊著腳幫他擦掉頭髮上的水。她頭一回遇到這種事情,氣得想掉眼淚,說話都悶了幾分「沒嚇到,那個人是誰啊。」
「一個不相關的人。」段嘉許稍稍彎下腰,思考了下,笑道,「嚴格算起來的話,是我爸的前債主吧?」
「我上次去你家的時候也看到她了。」桑稚沒細問,「你怎麼不直接報警,她以後會不會還來找你啊?」
「她還找我家去了?」段嘉許挑眉,「那我得找物業說一下。」
「……」
桑稚又抽了張紙巾出來,替他把額角處的水也擦掉「哥哥,你如果覺得打女人沒風度,那你以後看到她就繞路行嗎?」
「……」
「你別被她欺負。」
段嘉許突然問「你怎麼不問我,她為什麼這樣?」
「你不是說是你爸爸的前債主嗎?」想到剛剛的事情,桑稚又有些生氣,「我覺得跟你沒什麼關係,而且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沉默幾秒,段嘉許又問「那也不問問?」
「不問,跟你又沒關係。」桑稚說,「反正我隻看到她莫名其妙上來用水潑你了。」
——「跟你又沒關係。」
段嘉許的心臟重重一跳,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
他突然低下眼,盯著她看,喉結上下滑了滑。
兩人之間的距離靠得有些近,他還能看到她臉上細細的絨毛,眼珠子濕潤,泛著光。皮膚白得像是透明,嘴唇就在他的眼前,紅潤的顏色。
其實跟從前比起來,她的變化也不小。臉上的嬰兒肥褪去,五官也顯得精緻秀麗,跟「小孩」這兩個字,確實一點都不沾邊。
他一直不太在意,也直接將那些變化忽視掉。
但在這一瞬間,段嘉許突然真切的感受到。
好像有點不對勁。
心臟像是被人戳了個洞,所有的壞心情在一瞬間鑽出來,被扯走。
然後,被塞進了別的東西。
桑稚沒跟他對視,也沒注意到他的情緒,神態認真,說話也格外嚴肅「我哥說的,被欺負上門了不能忍著。」
「……」
「我是可以保護你,但我也不可能次次都在。」桑稚想著辦法,「下次你看到她,你就躲起來,或者報警,行嗎?」
「……」
說半天,桑稚也沒聽見他有回應。
她低下眼,與他的目光對上。
他的眼眸深邃,微斂著,眼睫毛上還沾著一小顆沒擦乾淨的水珠,明目張膽地盯著她,像是在放電。
桑稚一愣,訥訥地收回手「怎麼了?」
段嘉許也站直了起來,還看著她,直勾勾的,沒有半點要收斂的意思。他的模樣若有所思的,似乎是在想事情。
她有些莫名其妙,被他盯得也有些不自在「幹嘛。」
「沒什麼。」段嘉許頓了幾秒,突然笑出了聲,眉眼帶了幾分春意,「忘了說,謝謝小桑稚保護哥哥。」
桑稚猶疑地哦了聲「不用謝。」
她往周圍看了眼,提議道「要不要去附近買件衣服換上?」
沒聽到他的回應,桑稚又轉過頭,再次與他的視線撞上。她摸了摸臉,一頭霧水道「你老盯著我幹嘛。」
「是嗎。」段嘉許這才收回視線,彎著唇說,「那哥哥不看了。」
桑稚的眼神古怪,指了指「那去那家?」
段嘉許笑「行。」
「你被人潑了水還這麼開心。」桑稚忍不住說,「你是不是被潑傻了?」
「嗯,好像是。」
「……」
可能是生了場病,讓他的腦子不太清醒;也可能是因為隔壁床的那個大爺,在那一周時間裡沒日沒夜的洗腦;還可能真的是被這杯水,衝昏了他的頭腦。
在這一刻。
段嘉許突然,很想當一個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