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葉子落得更多了。樹底下一片金黃,像碎金一樣。樹葉不多,樹上的白果就顯得更加突兀,就那麼疏密不均閑閑地挂着,沒有人去管它。
将闾抱了一隻小狗,走進藏書院,想到以前站在樹上執杆打白果的女人,心中感慨得不行。
那時,她爬上爬下像一隻敏捷的猴子,如今,她都不出來曬太陽了。
“小寒姐,這狗拿來給你解悶兒!”一進門,他就是這話。
小寒歡喜地收下。這狗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雜毛,純黑色,乍一看,如果不是眼睛有光澤,便是連眼睛都找尋不到。
她把它安放在自己的懷前,它軟軟的、乖乖的,這麼招人疼。
“小寒姐,你不能總是這麼呆着不動,身體不行,你也得多少走走。要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今天的太陽就不錯的呢!”他擔憂地看着她說。
小寒搖搖頭,她就是懶,太陽和月亮,在一個懶人的眼裡也沒有什麼不同。
“将闾,以前我被拘禁的時候,特别想出去。現在沒人管我了,倒不想出去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小寒說:“那時我想念你大哥,總想出去和他在一起,如今,他就在宮裡住着,我倒不想念他了。”她說完,竟笑了。
将闾沒法接話,隻能傾聽。
“但是,我有時會想起我們在外面生活的日子,那時他愛吃我做的飯,我還做冰喂給他吃,我們像兩個從小就玩在一起的孩子……。将闾,我懷念那段日子,在鹹陽能遇到他,我感恩!”
“你父皇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他拘禁了我,強迫我接受他的愛,但是在愛的人面前,他也很卑微,他也很可憐。……在鹹陽遇到他,我也感恩。因為在我的生命當中,我沒有被這樣的人執着蠻橫地愛過,現在想來,他滿足了我一個女人的虛榮。……他想修阿房宮,我說,别修了,他便不修了,那是他最聽話的一次。後來,他不聽話,帶着病不停地折騰,……就早早地走了。可惜了,他還不到五十歲!”
将闾歎了口氣。
“将闾,在鹹陽遇到你,我也感恩。在我被拘禁的歲月裡,有朋友經常帶着陽光般的笑容照進這個院子,這讓我覺得生活有亮度、有溫度,那時,我在布料上面畫畫兒,你把雞蛋拿出去,我們把沒什麼意思的日子過出了意思。……那時,我相信,我一定能出去!”
“将闾,生活就是這麼滑稽可笑!我關在這裡的時候,想着出去,想着自由,結果,我努力得來的成果是讓自己重新回到這裡。……現在,看上去沒人看着我,可是,還是沒有自由。我的身體給不了我這種自由,而且,即便出了這個院子,你說,我自由嗎?……你說,如果當初我能想得透徹,我還會那麼努力嗎?……呵呵,我想還會的,我傻麼……”
将闾點點頭,“是啊,你傻麼!”
“将闾,你下次來的時候,把已缺帶進來吧。他是我在鹹陽的朋友和夥伴,人很單純,我喜歡這樣的人。……帶他來,就是見見麼,今後肯定是見不着了。”
“趙高有個侍妾叫三春,據說她活下來了。……我不用見她,見了她也不知說什麼,……跟了趙高是她的命,我希望她活下去就好。”
“将闾,還有一件事,我放不下來。我們從沙丘行宮逃出來,要鑽山溝繞近路的時候,丢下了一個姑娘。她叫楊絮。她能聽得到但不會說話,當時,她不會騎馬,帶上她會拖全隊的後腿。沒辦法,隻好給了她幾雙銀筷子,把她丢在當地。我說了會回去找她,但是,現在我辦不到了。……如果她在那裡嫁了人也好,如果她過得不好,你幫幫她吧!”
“我想想,還有什麼事情要拜托你……”
“小寒姐,别想了,你這樣說像……那什麼,我受不了呢!”将闾說。
小寒說:“不,将闾,你隻需要安靜地聽着,我這會兒頭腦清醒活躍,不像前幾天那樣迷糊。……哦,我有一把菜刀放在李相家的後園了。那對我很珍貴的,我當時剛被解救出來,你父皇就讓梁辰帶着人把我擡進了宮,……那樣重要的一件東西就被落下了!……這件事,你去做吧,别人不可能帶把菜刀進宮裡來的,你可以。”
“對了,我跟你大哥說過,我死了不想埋在黑乎乎的地底下,我想燒成灰埋在一個花盆兒裡。我怕你大哥忘記了,到時候你提醒他一下。”
……
小寒平靜地絮叨了好久,她始終微笑,就好像在憧憬未來,這把将闾吓壞了。他出了藏書院急忙把這件事告訴了大哥――當今皇上。
扶蘇放下手邊事,急匆匆地趕來。
好多天他沒過來,不是他不想念她,而是因為他實在不想走進這個藏書院,也實在不想躲閃着話題,小心翼翼地和她在一起。
“小寒,你好麼?”他抓着她的手,而她平靜地躺着。
她的手,瘦小綿軟,不像過去那樣,略為粗糙,卻有力量。
他覺得,他就要抓不住她了!
“我很好,很平靜,也很安詳,甚至心裡還有淡淡的喜悅。”她笑着說。
“我讓人請了大夫,他們一會兒會過來!”
“扶蘇,不用,我很喜歡我現在的狀态。我一點都不難受。……昨晚,我做夢了,夢見我家裡,父親,還有母親,……所有的親人。他們肯定喜歡我回去!”
扶蘇哭了,“那麼我呢,小寒,你要丢下我嗎?”
小寒搖搖頭,說:“不要說丢下,我很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歲月,我把這段記憶帶走了,我把你最陽光最健康的形象也帶走,我把你揣在我的心裡。”
“不行,我不讓你走……”他堅定得咬牙切齒,把她的手也抓疼了。
“扶蘇!”小寒努力掙脫他的手,把手指放在他的眉骨上,然後從眉骨開始,一點一點地寵愛他。她幸福地輕歎一聲:“扶蘇,留了胡子也這帥!來,讓我親親你的下巴!”
扶蘇強忍着眼淚俯下身子。
她親吻他。她像過去一樣輕輕地咬齧他的下巴。
“嘻嘻,留了胡子感覺怪怪的!”她快樂得笑出了聲兒。
他則把她的手放在嘴裡咬着,怕自己止不住悲聲。小寒,她要這麼快樂地離開他!
“扶蘇,不哭,我和你在一起吃了些苦,但是我願意。有一個人存在着,我願意為了他付出一切,這總比,我想付出,但找不到為誰付出要來得幸福。”她平靜地勸慰他。
她的手從他的臉頰滑下,一直到他的脖子,停住,停在他的傷疤上。
她知道,從那一刀下去,她對他的感覺就變了。
馮小剛寫他和徐帆的關系,有一句話是這樣的:愛是有壽命的,普天之下無一幸免。相愛是彼此被對方深度催眠,最好的結果是,兩人一起醒了。
如今,她醒了,扶蘇沒醒,就這一段愛情來說,這似乎是不幸的。
但是,她從頭愛到尾,沒有一絲虛僞,她得到了。
“皇上!大哥!”将闾在門外猶豫了一下。
扶蘇沒理,小寒用另一隻手調皮地撓撓他,說:“讓他進來!”
将闾進來了。他把布包着的菜刀放在小寒的旁邊。
小寒伸手打開它,她笑着說:“現在看這把刀怎麼這麼大?當初我用它切豆腐可帶勁了!”
扶蘇痛苦地說:“小寒,你是在責怪我嗎?……你還在想他!”
小寒俏生生地給他一個白眼。她說:“怎麼是責怪?我是感念!這是我的第一件禮物,我要帶走它。當時,大棗哥窮成那樣,他把它給了我,讓我防身。”說完,她擡起下巴,“扶蘇,你看,我還要帶走它,這顆石頭是你給我的,我也要帶走它。這東西,在我家鄉可值錢了!”
扶蘇禁不住放聲大哭,他除了給她一顆石頭,其實什麼都沒有給她。他害她失去了健康,……而那石頭還是她自己穿起來戴在脖子上的!
小寒沒有哭,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将闾,替他辯白:“你看他,不乖!你哥有時候就是有點像小孩子。你走吧,你在他會害羞的!”
将闾咬着嘴唇轉過身去。
她今天很快樂,很輕盈,可是,她要走了!
他沒見過有人這樣面對死亡,灑脫,自然,就如……歸去!
“扶蘇,有一件事,你覺得可以做就做吧!”現在,她不會說,你必須做,不做會如何如何,她對他說的話已經夠多了。如果他有心,不用她再說。
“嗯,你說!”扶蘇含着淚點頭。
“皇陵工地那麼多刑徒,是麻煩!……在我家鄉,新皇登基,大赦全國是安民的舉動。如果你願意……”
“刑徒,放回去不會亂嗎?”扶蘇很猶豫。
小寒理解他的猶豫。因為在扶蘇看來,沒有先例。她說:“你可以有選擇地做,不用全放,免小罪,減大罪!”
“嗯,我會考慮,你放心吧!”
小寒滿意地點點頭,這會兒,她真的喜悅,她可以放下一切走了。
門外又有人叫“皇上”。小寒聽出是木木。
扶蘇還是不理,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小寒又摳摳他手心。“讓他進來!”
木木幾乎是跌撞着進來。“皇上,冒頓跑了!”
扶蘇懶得理會,這會兒,他沒心思想别的。他隻是把小寒的手抓在懷前,怕她走了。
小寒卻是一激靈:“跑了,是冒頓?”她竟要從炕上掙紮着起來。
“嗯,看他的那幾個人正不知該怎麼辦呢?大個蘇都哭了!”
“追上他,殺了他!”小寒一下子變了神情。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拉住扶蘇的手。“扶蘇,他是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中的王子,你記得嗎?他殺了他的父親!”
“阿頓王子?”
“對,他回去以後,壯大匈奴,從此以後的很長時間,北部邊患不斷,史稱匈奴大帝冒頓!”說完,她轉向木木,“他是一個人跑了,還是和他媳婦小草果一起跑了?”
木木說:“全家都跑了!”
小寒的神情更加凝重。“扶蘇,我最害怕的事情說不定要發生了,冒頓他是帶了冶煉鍛造的技術走的!”說到這兒,她推了扶蘇一把,“去吧,皇上,去布置人追上他。……為了将來的平安,即便錯殺了他,也是沒辦法!”
她說這話時使出渾身的力氣,甚至顫抖起來。扶蘇心疼地抱住她。
他難過地問:“小寒,這是你告訴我的最後一件事情嗎?”
小寒喘息了一會兒,笑了,她恬靜地說:“不是。我要告訴你的最後一件事,是謝謝你給我機會,讓我知道,愛一個人,我可以做到什麼地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