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破裂的脆響異常清晰。弗爾南近乎本能想要施法,維羅納卻隻是從容地向後退去。
扶着他的弗爾南不由自主地随之後退――那其實已經足夠。水晶球上方,開在頂上的天窗碎裂開來,玻璃碎片嘩啦啦落了一地,那聲音凍結了呼吸,如利刃般切割在每個人的心上,恐懼在沉默中蔓延,仿佛下一刻降臨的便是死亡。
然而下一刻……朦胧的月光灑落在滿地碎片上,透明的玻璃如寶石般微微閃爍。
圖書館裡一片死寂,即使被強光刺激後的雙眼漸漸恢複,有好一會兒,竟沒有多少人反應過來頭頂那清冷黯淡的光芒意味着什麼。
弗爾南擡起頭,看見初秋的夜空,藏在雲後的月亮在雲層邊緣勾勒出柔和的輪廓,雲層之間,零星幾顆星辰明滅不定,慵懶如半睡半醒的眼。
從大法師塔建成的那一刻起,從不曾被夜色如此徹底地征服。魔法的光芒總是徹夜不滅,如尼奧城碼頭如雲的白帆一般,是這個城市引以為傲的風景。
他們幾乎已經忘掉了真正的夜晚是怎樣的。
微涼的夜風悠悠地卷了進來,帶來遠方細碎的海浪聲,随之而起的,是如海潮般湧起的歡呼――他們回來了。
弗爾南無聲地吐了一口氣,維羅納的眼中也微微透出點笑意。他們默默地聽着,直到歡呼聲漸漸弱下去,維羅納才向前幾步,随意用腳掃開碎片,站在了石台上。
“高興夠了嗎?”他開口,并不大的聲音,清楚地傳到每一個人耳邊,“那麼……來說點兒不那麼高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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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托貝爾坐起身,發了好一陣兒的呆。
夜風從他身邊拂過,腳下的歡呼聲聽起來極不真實……就像遠處隐約可聞的海浪,和剛剛入夜的尼奧城溫暖昏黃的燈火,熟悉又陌生,美好得令人難以置信。
他近乎好奇地環顧四周――畢竟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欣賞過周圍的風景……沒有誰會爬到圖書館的屋頂上去看風景。
幾步之外的地方,另外兩個法師也爬了起來,他們在月光中互望,在茫然與狂喜之後,彼此會心一笑。雖然出現的位置十分尴尬――尴尬到斯托貝爾覺得這搞不好是那位聖者大人的惡作劇,但他們抱着必死的覺悟做出了選擇,卻還能活着回來,心中所剩的便隻有感激。
維羅納的聲音從破裂的玻璃穹頂下傳了上來。這顯然不是什麼從天而降的好時機,死裡逃生的三個人幹脆就坐在原地,安靜地聽着。
“來,羊羔們,舉起你們的手。”
老法師的語氣依舊帶着慣常的諷刺,“最簡單的法術,光焰術。”
滿廳光焰一點點亮起,卻忽明忽暗,如風中的燭光,轉眼便會熄滅。
“……不那麼容易了,是嗎?”
帶着不安的回應低低地響成一片。
“别緊張,過不了多久就會恢複。但好好記着這感覺,這樣,當幾十年……或幾年後,倒黴的話,幾個月後也不是沒有可能――當你們面對同樣的情形,知道它再不可能改變,知道你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或許不會那麼難過。”
斯托貝爾明白過來,忍不住苦笑。即便其實懷着善意,這種說話的方式也很容易讓人心生抵觸……當然,維羅納根本不會在意。
“魔法将會消失。”老法師的聲音在忽然卷來的疾風裡飄忽不定,“因為諸神已不複存在,以信仰之力為支撐的規則遲早會崩潰――當祈禱再無回應,誰還會記得神的名字……”
埃德輕巧地從冰龍低垂的脖子上跳了下來,身軀巨大的冰龍落在屋頂上的時候亦近乎無聲,當它收起雙翼,轉瞬就變回了人形。
不曾見過這一幕的兩個法師滿臉震驚,斯托貝爾卻向着埃德微笑點頭。
他們默契地保持着安靜。埃德踮着腳走到破裂的天窗邊,蹲下來聽着維羅納向一群剛剛從死亡的陰影下逃離的年輕法師,描述另一種或許更可怕的未來。
“……随着力量一同失去的,是你們如今得到的尊敬……或恐懼。你們将不得不回到原本的生活,泯然衆人,庸庸碌碌度過這一生,對一些人來說或許更糟――你們根本就沒有生存下去的能力……”
埃德的嘴角動了動。他沒有開口,但斯托貝爾看得出他的不以為然。作為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牧師,他似乎從未将魔法視為多麼重要的東西。
“……那是可以改變的嗎?或許。”老法師的聲音停了一小會兒才再次響起,給予的卻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絕望,“但無論是塑石者桑托為你們留下的‘時間’,還是銀杖哈羅德所留下的‘可能’,此刻都已經不複存在,而你們所仰望的四塔之主,也已經為他們的失敗付出代價……你們,要何去何從?”
長久的沉默之中,埃德不安地動了動。
連他都能感覺到那種被猛然踢進深淵的震驚與無助……他也的确曾經落入深淵,甚至直到現在也還沒能爬出來。下面這一群在大法師塔的保護之下安逸了太久的法師,又能比他強多少?
大法師塔……不會就這麼完蛋了嗎?
他有點茫然地想。
“……不是‘我們’嗎?”片刻之後,終于有一個年輕的法師大膽地開口,“大人……我們該何去何從?”
然而維羅納并沒有給出答案。
“我老得都快死了。”他說,理直氣壯得讓人無法反駁,“說不定明天就會斷氣――你們要指望我嗎?”
“……可您……您是至高塔的主人。”年輕的法師硬着頭皮繼續。
維羅納低低地笑了起來,斯托貝爾莫名地脊背一寒,總覺得有點不祥的預感。
“從現在開始,”老法師慢條斯理地開口,“我指定尼克・斯托貝爾為至高塔之主。他是塑石者桑托唯一的弟子,也是今天将你們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的人……他有足夠的資格。為他獻上你們的敬意吧――他就在你們的頭頂。”
斯托貝爾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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