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層層回廊,徐慶之攜妻帶子地被引到了廳堂,一路上绛紅色的走廊兩側栽滿了翠株花蕊,與廊間的清風交相輝映,走在這漫漫迂折的廊子下,别是一番滋味。
徐珞一雙烏木的眸子矍铄地盯着前方,下颌微斂,腳下的步子一寸不多一寸不少,規規矩矩地踱着。正前方有丫鬟引路,父親母親恰又在他們兄妹二人之前,所以徐珞并不擔心會走失,直直盯着前頭的雙眼用眼角的餘光粗略地打量着這鎮國公府。
百轉千回的走廊用上等的紫槐木镂空雕花妝點着,十丈之内的廊柱旁左右兩邊各挂着一盞八角宮燈,廊邊的座子上皆被擦拭地锃亮,不遠處各站着幾個屏氣凝神的丫頭,遠遠見了他們走來,齊齊屈膝低首福禮,動作整齊劃一的靛藍小襖規規矩矩的模樣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難怪母親叫她好好學規矩,汪氏是在這鎮國公府呆過一段時日的,府裡規矩的嚴苛想必也是知曉的,想到這禮數周全的高門大戶,再想想自己不收拘束的女兒,難免會擔心她被人恥笑了去,說她是窮鄉僻壤裡長大的野丫頭,半點規矩都不懂,連這府裡的丫鬟都不如。
徐珞想到這,瞧着汪氏的背影微微一笑,并不瞧一眼周圍用探尋的目光打量他們的丫鬟,徑直跟着父親母親向前走。
門房外站着的丫頭見到這情形,不由心底裡贊歎“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長相不肖說有多俊朗出衆,那渾然天生的儀态卻是讓人分不開眼睛,一點兒也不像是在那窮苦之地長大的孩子!”
一家人沿路走到康慧院,立在一旁的丫頭打手撩起了簾子,見他們走近福了福身子,臉上堆起了适宜的笑容“老爺夫人少爺小姐,老夫人早早就叫奴婢在這候着了,您快些進去吧。”
汪氏瞧見那熟悉的臉龐不由心生一股子親切,朝着那丫頭笑着點了點頭,進了正廳。
書玉跟在後頭,替小姐搭了把手,方才瞧着那恢宏氣派的庭院就覺着開了眼了,現下進了屋子才知道什麼叫富貴晃眼,地上那平整如鏡的青花大理石,頂上隽着五彩的八仙渡水圖,中間垂下一盞漂亮的琉璃彩,一水兒的梨花木的家具,顯盡了榮華。
從前她覺得小姐的寶匣是這天底下最富有的地方,而現在看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鎮國公府的一間宅子能比過她家小姐的好幾個匣子。
“不孝兒慶之,向母親請安。”徐慶之進了屋徑直朝前走了幾步跪倒在廳間的主座前,徐珞擡眼打量眼前那身着五福壽紋苎絲小襖坎肩的老人,慈善的眉眼間染着一抹愠怒,翡翠水滴玉石的耳墜随着她的動作在頸紋前晃動。
“鎮國公好大的架勢,一個時辰的路程進京便知會老身在此候着,是要我親自迎你嗎?”徐老夫人冷嘲的話畢,滿屋子的人心思各異。
“母親這是說哪裡的話,慶之怎會如此做想,他是擔心貿然進京唐突了您,才着人先行回來報信。”汪瓊露見婆母動怒,心底有些不穩,面上卻仍是笑盈盈地回話。
“國公夫人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說話也硬氣起來了,老身多有得罪了。”徐老夫人陰陽怪氣地說了這番話,屋内的氣憤更是低到了幾點,忽的,滿屋子的安靜突然被噗嗤一陣笑聲打斷,徐珞聞聲望過去,就見一穿着嫩青攢花裳,頸間戴金玉瑪瑙墜子,腰間盈盈一束的女子在掩面竊笑。
“母親慣會玩笑,二哥二嫂才回來,您就這樣拿他們打趣兒,知道的您是返老還童,不知情的還當您怪罪他們這些年來一走了之呢。”說完,她又是一陣銀鈴般的笑。
徐老太太聞言,臉上的怒氣不僅未消,反而更盛了幾分,“我哪裡敢開他們的玩笑。”
這一句話的分量,經曆過當年之事的人心下都明了,老太太這樣說,明擺着還是對那件事介懷,對眼前那個女人介懷,更對自己的兒子介懷,徐家險些被抄家滅族的那一幕,她尤曆曆在目。
“母親,都是孩兒不孝,怪不得…”
“孫兒、孫女給祖母請安,願祖母福祿安康,百歲吉祥。”徐慶之的話尚未說完,便被自家的一雙兒女打斷。
叩首間徐珞側眼瞧了瞧跪在身旁的徐衍,他怎麼跟自己如此同步,難不成真是心有靈犀?
稚嫩飽滿的額頭輕輕觸地,徐珞不禁在心裡歎了口氣,她這個父親平日裡帶兵領将的機智怎麼絲毫就沒帶進這宅子,全丢給了襄平的那些戰馬不成?老太太話裡明顯是在對汪氏不滿,他卻要在這個時候替她說話,這不是上趕着給自己、給别人找不痛快嗎。
徐老夫人聽見堂中脆生生的兩道聲音,不由打眼瞧了瞧,這一瞧倒看見了兩個珠玉一般的小人兒,雙雙恭敬有禮地跪在了她的面前,嘴裡向她念着祝詞,一聲聲地敲打在她的心頭。
這是她的孫兒孫女啊,當年他們離京時連滿月都不曾出,皺皺巴巴地躺在襁褓裡撕心裂肺的哭,她隻瞧了一眼就叫人把他們連同自己那不孝的兒子送了出去,而這一眼竟成了她多年來的念念不忘,她那孫兒孫女擰着眉頭哭泣的樣子時常出現在她的夢境裡,扯着她的衣服問她要手裡的蜜餞吃,而當她伸出去手的時候才發現這竟是夢。
如今他們站在面前喊她祖母,她竟有些不敢認,不知怎的那雙松垮的眼窩裡漸漸盈滿了一汪水。
“起來吧。”年邁的聲音裡帶着絲絲的顫抖,廳間的幾個人皆看得出老夫人的情緒有些波動。
“謝祖母。”徐珞與徐衍起身朝着面前溫恭慈善的老人露出一副天真無邪的笑容,徐老夫人被他們感染,嘴角也微微上翹了分毫,随即便掩去了痕迹。
老夫人看着地上跪着的夫婦二人,掩在袖間的手露出了半截,柔柔向上揚了揚,示意他們起來。
徐慶之見母親的神色好轉,便弓腿起身,一雙手下意識去扶身旁的女子,她身體不好,他時時記着,見不得她受一點的傷。
而這一幕落在徐老夫人眼裡,就别是一番滋味了。
正待徐老夫人開口,屋外的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小跑,人還未到,嘴裡便高聲呼道:“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