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童音,天真的面容,
原本應該預示着美好和純真,但在此時,對于她來說,則是最為冰冷徹骨的宣告。
她的情緒,在此時完全被梁川感同身受,梁川的身體也在此時微微的顫抖,如墜冰窖。
“她躲在這裡哩,
我看見了哩!”
孩童手裡還舉着玩具槍不停地揮舞着着,玩具槍槍口位置不停地閃爍着光芒,發出“嘀嘀嘀嘀嘀”的聲響。
在這個黑夜之中,顯得是那麼的刺耳。
“乖娃子,找到啦!”
“在這兒呢,終于找到了。”
“還是我家娃兒眼尖。”
大人們開始向這裡聚攏,一聲聲誇耀之聲傳來,毫不吝啬。
男童笑得嘴巴長得大大的,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同時還舉着槍喊道:
“我長大後要當警察嘞,抓人肯定會的啦。”
“娃子,有出息,以後當個警察,有前途的。”拄着拐杖的老者走了過來,示意身邊的兩個人将女人給架起來。
這一段的畫面,最為清晰,
它脫離了原本黑蒙蒙的模糊,
或許,
這是這個女人死前那段時間最記憶猶新的畫面吧。
那個手裡拿着玩具槍喊着要當警察的男孩,
在自己幾乎看見逃脫希望時,
帶給自己最深沉的絕望。
被人架起來時,女人開始了掙紮;
她拼命地呐喊着,撕扯着,哀求着,哭訴着,她幾乎跪了下來。
她磕頭,
她發誓,
她哀求,
她希望周圍這麼多人裡能有一個人可以站出來替她說一句話,這麼多人,會有一個吧?
這一幕,讓梁川有些熟悉,
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被趙武六刺殺的那一刻,他也是這般從出租車裡爬出來,踉踉跄跄地前行,他也在渴求,渴求能有人可以救自己,但當時,自己沒有得到呼應。
忽然間,梁川感知到自己的雙目有些酸疼,這是一種情緒的感染,也是記憶畫面的感同身受。
因為,畫面中,
任憑女人如何哀求,
站在她四周的男人們,女人們,老人們,孩子們,都帶着一種戲谑的目光看着她,就像是動物園裡觀賞正在表演的動物。
遊客們會為動物的可愛而歡呼,而喜悅,而感動,而贊歎,
卻終究,
不會把籠子裡或者玻璃窗裡面的那個可以給自己帶來如此多豐富情感的東西,
當作自己的同類。
女人哭累了,也鬧累了,
同時,
她也絕望了。
她被架着下了山,出了林子。
梁川忽然發現四周的畫面正在不斷變得破碎起來,
不對,
為什麼遺言到這裡,
就要結束了?
這裡,
并沒有她死亡的畫面!
也沒有她逼近死亡的記憶!
為什麼會這樣,
怎麼可能會這樣,
這段遺言,
到頭了?
畫面徹底歸于了黑暗,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能看到的,
隻有這麼多。
梁川緩緩地睜開眼,他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疲憊。
吳大海正在那裡打着電話,好像是死者家屬通過警局要到了前方一線的聯系方式,吳大海正在委婉地安慰着。
而梁川卻有些迷茫,
她隻看到了女孩企圖逃跑然後被全村老少抓住的畫面,
她最後,
到底是怎麼死的?
或許,有一個解釋很貼合,女人在當時已經暈厥了過去,哪怕是到最後她是被繩子勒死的,但在暈厥懵懂的狀态下被快速結果了生命,所以,遺言裡才沒有她死亡的畫面。
“你很累?”
王晉晔忽然看着梁川問道。
“有點。”梁川回答。
“我也有些累。”王晉晔指了指自己的兇口,“其實,這件事可以很簡單。”
“對,很簡單。”
全村男女老少,一起被當作嫌疑人,一個一個地做筆錄,一個一個地偵破,發現線索,其實并不難,但沒有人這麼做,這可以說是最笨的方法,卻也是極為有效的辦法。
但很可能是捅馬蜂窩的辦法。
女人,是拐賣來的,
對于這個人口流動不大的小山村來說,
村裡忽然出現了一個外來人,這是瞞不住的。
在這件事上,村裡大部分人,很可能都是共犯!
法不責衆!
這是一個很荒唐也是很無奈的詞語,老祖宗發明的,但哪怕是在當今社會,它也依舊不停地在活躍着。
把全村人都當作嫌疑人去審訊,真的走了司法程序,難道說最後真的把大半個村子的人都抓走?
萬一他們鬧事情怎麼辦?萬一他們上訪怎麼辦?
這裡有太多的不穩定因素。
那位陳局,雷厲風行,一來就呵斥過老村長,但接下來,他也隻是對着那對夫妻進行詢問,并沒有把場面徹底鋪開。
“喂,你看我這裡。”王晉晔撸起自己的袖子,将自己的右臂展現在梁川面前,那裡有一道傷疤,“八年前留下的傷,那時,我才剛參加工作不久。”
王晉晔笑了笑,但這笑容,有些苦澀,“那次,也是一個村子裡,死了一個人,我和警局的同志一起去的,死者當時已經要被下葬了,我們趕過去阻止,但被全村人圍着。
他們推搡我們,罵我們,甚至,還有人作勢要砍我們,
我這道傷,就是在那時留下的。
但我們還是擠進了人群,攔住了下葬的棺木,并且,我親自在女屍指甲那裡刮出了碎肉屑獲得了兇手的DNA,然後我們再用全村成年男性的DNA去進行對比,找到了奸、、殺死者的兇手,将他抓了起來。”
“很勇敢。”梁川說道。
“不,我并不覺得自己勇敢,因為我當時怕得要命,同時我也思索了很久,為什麼我們在做正确的事情時,這麼的艱難。
我一直以為,以後這種事不會再變成之前那種樣子,我們會在改變,人也在改變,社會也在改變。
但我今天忽然發現,八年了,其實,還一樣。”
王晉晔深吸一口氣,他的眼眶裡甚至有些許晶瑩在閃爍。
吳大海說這家夥“腦子有病”,喜歡待在停屍間和他解剖檢查的屍體聊天,但這其實意味着他還是一個很純粹的人,一個純粹的人,總是容易情感流露。
“我變了。”王晉晔抿了抿嘴唇,“我結婚了,也升職了,我也有自己小孩了,但我發現,自己比當初更不如了。”
梁川聽懂他的意思了,摘下手套,伸手在這位法醫肩膀上拍了拍,沒再說什麼,而是直接走了出去。
外面,風有點大了,這裡又不是城市,所以分外冷,而且現在已經是深夜時分。
吳大海打完了電話,也走出來,站在梁川身邊。
“死者親屬正在從貴陽趕過來。”
“大海。”
“嗯?”
“陪我走走吧。”
吳大海點點頭,跟着梁川一起向前走去。
“想開點,最起碼,我們能有希望抓到真正的兇手。”吳大海安慰道。
真正的兇手自然是最後殺死那個女大學生的人,至于這個村子的其他人,吳大海沒說。
“呵。”梁川笑了笑,還是繼續地往前走着,沒說什麼。
“川兒,我發現你變了。”
走了許久,吳大海忽然開口道,
“變得比我以前認識的你,要純粹得多了,說句不害臊的話,之前遇到的那幾個案子,有時候其實我心裡早就麻木了,但我能感覺出來,你很在乎,很在意。而且,你在意的不是破案,不是其他因素,你在可憐死者。”
“那是因為,他們值得可憐。”梁川轉過頭,看着吳大海,“大海,死亡,真的不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呵呵,死當然不好啦。”吳大海沒理會梁川話語中的深意。
“你困了麼,大海?”梁川又問道。
“辦案呢,哪能困啊。”
“坐坐吧。”梁川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吳大海也跟着一起坐了下來。
“大海,現在困麼?”梁川又問道。
“啥?”吳大海有些不明所以。
“我說你困了。”梁川輕輕地說道。
“對,我困了,好困啊…………”
吳大海打了個呵欠,然後整個人就靠着台階的欄杆,打起了盹兒。
催眠一個完全對你沒有防備的人,對于梁川來說,根本沒有難度。
随後,梁川伸手,從吳大海身上取下了一件東西,然後徑直走向了前面的那棟二層樓。
沒記錯的話,
之前抱着那個拿槍小孩的婦人,就是回的這個家。
“咚咚咚…………”
梁川敲門。
“誰啊?”
側房的門被打開了,露出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臉,他看了看梁川,見梁川面生,他也清楚今晚來到村裡面生的人都是什麼身份。
“警察同志,怎麼了?”
“有些事兒,找你家聊聊。”梁川記得這個男人的聲音,在畫面中,他誇自己兒子很有本事。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而且這麼晚了。”男人作勢就要關門。
但下一刻,他停住了自己要關門的動作,因為一把槍,抵在了他的腦門上。
梁川手裡的槍,是剛剛從吳大海那裡拿來的。
他可以有其他的選擇去獲得自己想要知道的訊息和線索,更委婉,也更有效,
但梁川覺得那種方式,
在現在來說,沒那麼的痛快。
他很不爽,
非常不爽,
所以這個時候,他想來點簡單粗暴的方式。
自己不是人啊,是個鬼啊,
做個鬼還憋憋屈屈的,
有勁麼?
槍口往前頂,男子下意識地後退,放梁川進了屋子。
屋子裡亮着燈,
婦人正在給自己兒子洗腳,他們這家子是正準備歇息了。
當梁川手裡拿着槍進來時,
婦人先是一愣,然後當即大喊大叫道:
“怎麼了,警察拿槍吓唬老百姓啊,有槍了不起啊,有槍就威風啊,我告訴你,老娘不吃你這一套!
想玩刑訊逼供麼,信不信老娘現在就出去喊人,去公安局,去政府告狀!
老娘倒要看看,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了!”
女人很潑辣,也很兇悍,同時,她的話語也讓被槍口抵着腦門的男人變得沒那麼緊張了,男人也當即道:
“我又沒殺人,你憑什麼拿槍對着我,警察也是得守規矩的!”
梁川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另一隻手指着天,道:
“我可以發誓,我不是警察,我如果是警察,我不得好死。”
話音剛落,
剛剛還無比兇悍的女人當即癱坐了下來,身體開始微微發抖,
而被槍口指着腦門的男子也慢慢地舉起了雙手,吓得在哆嗦。
“嘿嘿………你們之前不怕我,是覺得我是警察,所以我得守法,得守規矩,所以哪怕拿出了槍,也隻是吓吓你們。你們不怕,真的一點都不怕。
現在你們知道我不是警察了,反而怕我了,怕我真的扣動了扳機,怕再在我面前大喊大叫跟我講什麼法律規章會刺激到我,然後一氣之下,我把你們全家殺光。
你們,
可真是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