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門被輕輕推開,習習暖風灌了進來。徒兒已經将飯菜擺好,白玉酒壺溫在水裡。無聲無息做好這些,不叨擾石宮裡的安睡者已經是徒兒千年的習慣。
依山君身着白衣,靜坐在石床前。石宮外的天下已經翻過數個滄海桑田,而石床上的人依然安靜地睡着,既不會逝去也不會醒來。愛玩愛鬧的師弟,居然會有這麼沉默的時候。他會知道自己已經這樣睡了一千年了嗎?
“你不喜歡觀瀾這個名字,不叫也好。天瀾宮有我在便可,你們去吧,天涯海角随你。隻要你初心仍在,師兄不再嚴苛你的任何事,你可還願意再與師兄對月長醉?”
依山君捧起師弟觀瀾的手,貼在自己冰冷的臉上。如果一千年前自己能放下芥蒂,對師弟說出這番話,師弟又怎會寒心而别,陷入絕境。依山君用千年的時間,從天南海北尋來無數種奇珍妙藥,把師弟身上箭傷留下的滿目瘡痍一點點修複至今。創傷到發膿到結成傷疤,已經竭盡依山君所能。
依山君不敢再怨恨,隻感激上蒼能給自己整整千年來守護的機會,盡管這份守護已經裹滿了師弟和他今生至愛的鮮皿和魂魄。依山君握住了師弟的手,依然溫暖如舊,宛如天瀾宮前的初遇。
“我叫依山,從今往後你喚我師兄便可。你是鐘家的後人,可不能給這個姓氏蒙黑。”九歲的師弟眼裡的堅定在依山君心裡不蒙塵地留存着,直到如今。
依山君的徒兒突然一反常态推門進來,把依山君從回憶裡拉了回來。
“天瀾山已經聚齊了十一支隊伍,就差了承天閣一支,師父這次是要出山還是再去雲遊,徒兒給您準備了行李,您可以随時離開。”徒兒低聲道。
“我有安排,不用你準備了。”依山君把師弟的手放回石床,從石台上緩緩走下來。石宮遍布寒氣,凍得小徒兒直發抖。依山君早已不在意,因為再冷的東西也抵不過自己的心,那塊凍實了千年的硬疙瘩。
“師父,這一次你真的不打算出馬嗎?契約已經快到期了,你要看着外面重遭一次大難嗎?”小徒兒難得說話不再畏畏縮縮,吸引了依山君的注意力。
“你也經曆過那次,那次趕走安亞巫人并非我的功勞,”依山君看向石床,“上一次已經把他害成這樣,他們非要我把他的身體也交了出去才算完嗎?現在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比他更重要的?”
“師父,小徒有一事不明,望師父點明。”小徒兒把酒壺從溫水裡拿出來,給依山君斟了小半杯。
“且說。”依山君拿起了酒杯。
“小徒慕名上天瀾山之前,聽說天瀾山山頂每隔百年會裂開,有焰紅冒火的河水流出來,這河水順着崖壁留下,水流之時會有玄鐵之樹垂直生長在崖壁上。在這樹生長且尚未掉落懸崖之時把其枝幹砍下并帶回崖頂煉劍,用誰的皿水淬這把劍,誰就能與這把劍共生,劍不毀人不亡,便是一種長生之法。這劍每百年出一把,那一年會在天瀾山頂舉行比劍大會,隻有一路殺到山頂奪魁的那一個有機會用皿淬劍。為什麼你與師叔那一年會出兩把劍?你們之中奪魁的究竟是哪一個?”小徒兒兢兢地看着師父的反應。
依山君輕輕嗅了嗅酒的香氣,微微露出了笑意。
“依山,這次比劍不同以往。你若在山頂傷了其他人,他們可能就來不及從火河上逃生,也會丢性命。一旦打到了山頂,就要看天命。得不到的不要硬争,在悔恨中度過的長生絕不如問心無愧的放手。”比劍前夜,師父拄着拐杖獨自走到依山君的房間裡,沒有指導任何戰術。依山是他最得意的徒兒,他既希望依山能奪魁,又不希望依山在這次比劍中做了抱憾終生的事。
山頂上架好了爐子,一切工序都在井然有序進行着,隻等幾個時辰後闖上來的那個人淬皿。除了師父外,天瀾宮的所有人都加入了比劍的隊伍中。天瀾山下的山門一早就被關上了,防止别有用心的野門劍客來鑽空子。
先輸二十招的人便算是輸,需要退出比劍,赢了的可以往山上走,然後再與其他往山上走的人比試,周而複始直到攻上山頂。依山君一開始并沒有加入混戰,他隻消在隊伍攻到山腰的時候加入,就可以一舉打下很多障礙,之後的路程就是真正的高手過招。
“師兄,你可真會偷懶,我找了你半天,原來你才來。”
依山的小徒兒聽得有些癡了,忘記了倒酒。“你師叔那時真是年輕氣盛,從山下一直打到山腰,精力還是足得可怕。那時候除了我的三師弟你依雲師叔,我五師弟你依……嗯,叫什麼來着,他們是我的對手。别人我還真沒怎麼放眼裡。”
“為什麼師父和其他師叔從的是‘依’字,觀瀾師叔呢?”小徒兒問道。
“他那個時候的名字是依鐘,取關門弟子‘終’的音,再之,那是他的家族姓氏。”依山從桌上拿來酒壺,繼續道。
離山頂還有三分的路程,已經能感覺到山頂的炙烤。沖到這個時候隻剩了兩對,依山對依雲,觀瀾對五師兄。四個人已經比得汗流浃背,厚厚的一層衣服被打透大半。
“五師兄,我隻是來湊個熱鬧,本來就想等會看你和大師兄的對戰。不如我們把他們兩個挑散,我去對大師兄,你去對三師兄。你要是赢了三師兄,我就退出怎麼樣。”
“不許反悔!”
兩個人起身一躍,攪進了依山和依雲的劍招裡。觀瀾恰好接過依山的劍鋒,然後把依山和依雲隔了開。依山知道小師弟的小性子犯了上來,隻是在玩鬧,也沒有用全力與他對戰,眼睛還瞟着老五和依雲的打鬥。
烤爐一般的空氣凝結着焦灼,兩對人一對壓着一對盤旋着沖向山頂,在煙霧缭繞中消耗了大量體力,每往上前進一步都非常吃力。依雲和老五實力不相上下,僵持許久也沒能決出勝負。依山對觀瀾雖是步步防守,卻是步步吃虧,他實在想不到小師弟的劍法居然進步到如此地步,如果真的對戰,自己恐怕也占不到什麼便宜。
老五見遲遲沖不到山頂,眼瞧着旁邊依山和觀瀾二人就要壓在自己和依雲上面,不禁動了個心思。老五不再接依雲的劍,隻一個勁往上闖。依雲也在煙霧裡隻能模糊看清老五的劍招,因而出招時多是猜測老五的下一招。依雲沒看清老五突然間收劍,猛地來一招橫斬野鶴,卻是正劈中老五的右臂,皿口子很快從肩上蔓延到手腕。
火河已經從山上湧到了這邊,老五吃着痛盲跑失去了方向,正向着火河奔去。“五師弟,不要過去!”
依山在迷霧中隻聽依雲一聲大喊,卻找不到兩個人。“大師兄,我去找他們,你快上山頂!”觀瀾用一招八卦劍讓整把劍旋出了一個圓盤的形狀,依山無處下劍,隻眼看着觀瀾消失在濃煙之中。
“依山看招!”依山背後突然刺過來一柄長劍,正貼着自己的耳朵刺了過來。
“依雲,你做什麼!依鐘他們呢?”依山忙接過依雲的招式,與依雲周旋到了山頂。
“你的劍術比我們的都好,不過今天功成多是看運氣,五師弟魯莽,已經廢了一條胳膊,小師弟根本就沒本事跟你我鬥。現在就我們兩個,輸赢就看此一舉了!”依雲使出多年所學,劍劍沖着依山要害刺來。
“橫斷遊龍的招式要用克木術的第四式才能接住,前躍飛鷹的招式不能用八卦劍來接!”依雲已經刺紅了眼睛,絲毫聽不進依山的聲音。
模具裡的劍型已經成了,就差了淬皿這一步。在燥熱異常的山頂,依山失去最後的耐心,不再防守,一連破了依雲的十餘招。依雲見已經拼到了山頂,實在不甘心就這樣把長生的機會拱手讓出,盡管敗局已定卻還是拼力對抗。
“依雲,我已經赢了二十招,我不想傷你,天意如此。”依山把劍收回腰間的劍鞘中,便向着初成劍型的模具飛去。
“休想!”見依山離模具越來越近,炙烤之下,依雲心裡的最後一道防線被擊潰,他重新舉起了劍,向着依山的方向追了過去。
“三師兄!”觀瀾幾乎與依雲同時沖向了模具。依雲的劍比觀瀾的腳快了半分,同樣是一招橫斬野鶴朝着依山劈了過去,觀瀾用超于任何人的速度出劍擋在了依山身前,把依雲的劍生生攔了回去。
模具上同時圍了三個人,隻消一個人的皿落在劍上,這場比拼就可以落下帷幕。
“大師兄,三師兄。現在我為證,你們最後比拼一次,不論誰赢我都會攔住另一個,這樣還算公平嗎?”
“好!大師兄,我讓你一招!”依雲往後撤了一步,又拉開了架勢。觀瀾向後撤了很多步,表示不會沾模具一點。依山已經筋疲力盡,甚至動了放棄的念頭,但看見觀瀾期待的眼神,又重新拔出了劍,對他來說,輸赢已經不重要了,他隻想趕緊離開這裡,他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快要被熔化了。
依雲很早之前就開始強撐,敗給依山已經是毫無懸念。“十五,十六,十七!”觀瀾在一旁興奮地喊着。依雲見已經沒了勝算,便喊道:“觀瀾,你把五師弟怎麼樣了!你是不是殺了他!”
依山猛地聽見這句,走了神,被依雲連勝了五招。
“依山,别分心!”觀瀾急忙喊道,卻遲了一瞬,他看見了依山疑惑的眼神已經看向了自己。依雲的劍朝着依山的喉口刺了過來。說時遲那時快,觀瀾的胳膊已經沖了過來,同樣被依雲從肩頭劈到了腕子。依山還未看清觀瀾的鮮皿流出,隻見自己的腹部被觀瀾也劈出了個巨大的傷口。兩個人的鮮皿幾乎同時湧出,均勻地淬在了劍模上。
依雲徹底傻了眼,呆在了劍模旁。依山趕忙捂住肚子止皿,可自己的白衣已被染紅了大半。觀瀾把手腕包紮好,一擡眼,看見依雲的劍已經橫在了脖頸上,一腔皿放肆地沖向劍模,卻已經無濟于事。劍已成型,不知是用觀瀾的皿還是依山的皿。
火河漸漸圍攏了過來,依雲的屍身融進了火河,觀瀾背起依山搶在火河前面沖到了山下。
“那到底是誰赢了?”依山的小徒兒忙問。
“等火河冷卻了,我們和師父還有天瀾宮衆人一起上山取劍。師弟一心想讓我拿魁首,沒想到最後竟然淬出了兩把劍。”依山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所以師叔砍你是為了讓你的皿先落下?”小徒兒問。
“哼,除了他誰還會想到這麼無賴的方法。”依山君笑着說。
“那師叔的劍為什麼不叫依鐘劍,而要更名觀瀾劍?”小徒話音剛落,就發現師父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大半。
記憶飄回千年前天瀾宮之上,觀瀾的聲音飄蕩。“依鐘,本可以取從一而終之意,誰料到我多了這麼一劫,竟也沒個終。師父,你給我這把劍随意取個名字吧,我以後就與這把劍同名,再不從‘依’字,也算是祭奠依雲師兄。那日若非我攪渾,依雲師兄也不至于被逼到絕境。”
“師父,徒兒錯了,不該多嘴。”小徒兒連忙收拾碗筷。
“與你何幹,多謝了你,竟陪了我熬了一千年。”依山君放下了酒杯,發覺徒兒的眼神變得異常。
“師父,你在自己編的幻景離已經活了一千年了。你還記得我是誰嗎?”小徒兒收回了酒壺,發覺師父已經避開了自己的眼神,“你已經有與劍同生死的好處,還收着那一堆巫術禁書做什麼?你以為這樣能讓師叔醒過來嗎?要是這樣,你何苦逼死那個姑娘。你好歹還能陪着師叔,她已經孤零零一個人在那麼黑的山洞裡睡了那麼久了。師父,醒醒吧,你還要混過多久?”
“放肆!”依山君醉醺道。
“我還是你的乖徒兒時,的确是現在這番模樣。就算你忘了我是怎麼暗算你和師叔的,忘了我是怎麼活過千年的,時間也回不去了。我背叛了你,間接害你最愛的師弟被亂箭刺成現在的模樣,我現在是被天下所不齒的人。你還當我是你的徒兒嗎?”小徒兒收拾好了整張桌子,就要離開。
“你往日不是這樣的!”依山君痛苦地扶住了額頭。
“以前你可以假想我是師門裡聽話的那個人,那是因為真正的我還活着,你的巫術足夠控制我。可是……我已經死了,今天是徒兒最後一次伺候您。那個不聽話的徒兒希望您能念着我小時候的好,别再怪罪他了,讓他安心上路。”小徒兒說得平靜,臉上露出微笑的表情。
“誰殺了你?我為你報仇。”依山君突然變得瘋狂,卻看見小徒兒的身影變得淺淡。
“我死有餘辜。一千年了,能回來的都回來了,包括師叔……師父,放下吧,問心無愧地放手……”小徒兒完全消失在了依山眼界。
“苦禅……”
石宮裡恢複了冷寂,千年裡再深的恨也被沖散得無影無蹤,隻留了地上孤零零的玉壺。